周一早晨，香樟树冠还滴着昨夜的雨。沈知遥把折叠伞塞进课桌侧挂钩，一眼看见桌肚里多了一只牛皮纸袋——袋口折成整齐的三角，上面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三花术后餐。字迹瘦劲，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竹。她心头一暖，拆开，里头是两小罐术后专用猫罐头，以及一枚被重新拉直的回形针，扭成了一个新的"∞"形，比凌晨那枚工整得多，像被精心打磨过。
"早。"身后传来低低的声音。林屿把书包放在椅背，坐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沈知遥把纸袋重新折好，放进抽屉最里层，像收藏一份非法契约。她想回头道谢，老周已经踩着铃声进门，手里抱着一沓新打印的画展征稿海报，"啪"地拍在讲台："截止本周五！各班至少交三件，直接送市少年宫初评。"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教室后排，"某些同学不是自称会画画吗？别光说不练。"
班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江予回头冲林屿挤眉弄眼。沈知遥皱眉，刚想开口，林屿却先一步举手，声音平静："我交两幅。"老周挑眉，似乎意外他的主动，"行，另一幅谁来？"沈知遥几乎同时举手："我。"老周满意地点头，却在离开前补刀："班长，别拖班级后腿。"语气里的轻蔑让沈知遥耳根发烫——她的画，确实从没拿过奖。
当天午休，画室被征用为"突击培训班"。老周请来校外辅导老师——一个穿唐装、戴小圆镜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如拍卖师："画面要'跳'！要'抓人'！最忌灰、忌闷！"他随手把林屿昨晚完成的海岛油画拎到聚光灯下，"比如这幅，暗部太死，颜色脏！"说着竟掏出一管钛白，要往上挤。沈知遥站在人群外，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林屿却先一步伸手，按住画框边缘，声音不高，却让整个画室瞬间安静："老师，这是我的画，暂时不需要修改。"
空气凝固。唐装老师愣住，随即冷笑："好，有个性。周五初选，过不了别哭。"他转身去指点别人，嘴里仍嘟囔，"现在的学生，不知天高地厚……"人群散开，沈知遥凑过去，小声道："别理他，你的画很好。"林屿摇头，眼底却闪过一丝不确定："也许……真的不够'跳'。"沈知遥想再安慰，却被江予拉去搬画架，只好把话咽回肚子。
傍晚，乌云压境，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最后一节自习，电闸突然"啪"一声跳了，整个教学楼陷入漆黑。几秒后，应急灯亮起惨白的光，照出窗外紫灰色天空。广播里传来教导处指令："提前放学，各班迅速离校！"班里爆发欢呼，却很快被老周镇压："别挤！班长负责关窗锁门！"
沈知遥举着手电检查每一扇窗，走到后排时，发现林屿仍坐在位子上，把速写本摊在膝头，借应急灯的光在画什么。她凑近，看见他竟在改那张被批评的"海岛"——把孤岛整体压暗，却在浪尖上添了一粒极小的金色光点，像远船，又像坠星。沈知遥低声问："这是……？"林屿头也不抬，"跳'的点。"他语气淡淡，却透着倔强。沈知遥心底某处被轻轻戳了一下，她伸手按住他肩："别熬太晚，我陪你一起锁门，顺路去看三花。"
林屿收笔，点头。两人并肩检查完教室，确定电源全关，才离开。楼道漆黑，只有安全出口标识发出幽绿的光。下到一楼，雨声已连成瀑布，风把玻璃门吹得"哐哐"响。保安亭传来大叔的喊："快！校门要积水了！"沈知遥摸出伞，却发现折叠伞骨在中午被同学摔折一根，此刻软塌塌像蔫掉的百合。林屿把书包举到头顶："跑吧，公交站近。"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下，照得他脸孔惨白，紧接着闷雷滚过，雨幕被震得碎裂。
沈知遥深吸一口气，把破伞塞进垃圾桶，拽住他袖口："一起。"两人冲进雨里，水立即漫过脚踝，冰凉得像踩进深夜的河。跑不到五十米，沈知遥的帆布鞋被水拔走，她一个趔趄，林屿眼疾手快揽住她腰，书包"啪"掉在水里，墨迹与雨水瞬间交融。沈知遥顾不上鞋，赤足继续跑，掌心仍攥着他的袖口，像握住最后一根缆绳。
公交站顶棚被风掀起一角，铁架"吱呀"摇晃。三花的纸箱早被雨水泡烂，猫不见踪影。沈知遥急得大喊，声音被雨撕得七零八落。林屿却似早有预料，拉着她拐进旁边居民楼门洞。楼道昏暗，声控灯亮，他们浑身滴水，像两条被海浪抛上岸的鱼。林屿抬手，指二楼转角平台——旧棉被里鼓起一团，三花听见动静，钻出脑袋，耳朵飞机般后仰，却没有逃跑。原来暴雨前林屿已把猫转移到更高处，还压了几块砖。
沈知遥腿一软，靠在墙边喘气，心脏敲得胸腔生疼。林屿弯腰检查猫，确认伤口没沾水，才回头看她。灯光下，他睫毛挂满水珠，像碎裂的水晶帘。沈知遥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咳，"我们……好像每次见面都下雨。"林屿也弯了嘴角，那弧度极浅，却足够让冷白灯管生出温度。他脱下已经湿透的外套，拧成半干，铺在地上，示意她坐。自己则赤脚踩在水泥地，脚背被冻得苍白，却一声不吭。
雨声在门外轰鸣，像无数面鼓被同时擂响。沈知遥抱臂发抖，牙关打颤。林屿犹豫几秒，还是伸手，隔着外套搭在她肩，掌心温度透过湿布料，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萤火。沈知遥抬头，与他视线相撞——那里面没有平时的克制，只有尚未命名的焦灼与疼惜。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雨淹没："林屿，如果……如果我的画进不了初选，你会不会失望？"
林屿眼底闪过惊讶，随即摇头，声音低却笃定："我眼里的'跳'，不是老师的白颜料，是——"他顿住，指了指她胸口，"这里的声音。"雨声太大，沈知遥却听见自己心跳，像有人在里面用力敲一扇门，咚咚、咚咚。她鼻尖发酸，却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那我们一起跳。"
话音落下，闪电再次劈过，整栋楼灯管闪了闪，陷入黑暗。声控灯失灵，世界只剩雨声与心跳。沈知遥感觉林屿的手缓缓收紧，掌心温度沿着肩骨蔓延，像给她披上一件无形的干衣服。黑暗里，他声音近得贴着耳廓："别怕，我在。"四个字，带着潮湿呼吸，落在她颈侧，像一枚滚烫的回形针，把暴雨、心跳与所有不确定，牢牢扣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弱，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沈知遥的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定位共享——家里小区进水，让她暂时不要回去。她回了句"平安"，抬头看林屿："你……家那边怎么样？"林屿垂眼，拇指摩挲过手机边缘，声音低："筒子楼地势低，可能淹了。"他说得平静，却让她心口一紧。沈知遥深吸一口气，"那就等水退。我们一起。"她指了指怀里的猫，"三花也需要烘干。"
林屿看着她，眼底那片暗潮终于泛起光。他点头，伸手帮她把额前湿透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在耳廓停留半秒，像确认温度。沈知遥没有躲，反而微微侧头，让那只手自然落在颈侧。黑暗中，他们共享同一频率的脉搏——咚咚、咚咚——像暴雨后地下水位上涨，悄无声息，却势不可挡。
楼道窗外，雨幕终于裂开一道缝隙，路灯的光漏进来，照在两人脚边，积水里浮着几朵被打落的香樟花，黄得耀眼，像被雨水泡发的星。沈知遥低头，看见自己赤足踩在水里，却不再觉得冷。她伸手，指尖碰到林屿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指先勾住他的小指，然后是无名指、中指……像回形针一圈圈旋开，再重新合拢，最终扣成一个完整的"∞"。
林屿指尖微颤，却更用力地回握。那一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却同时抬头，看向彼此——在残余的雨声里，在尚未退去的黑暗里——看见对方眼里亮着同一盏小小的、却足以对抗整个暴雨的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