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放学前停了。乌云被夕阳撕开一道口子，光像金粉洒下来，落在湿漉漉的操场，反射出无数碎镜。沈知遥抱着一摞登记表，踮脚跳过水洼，白色帆布鞋边缘还是溅上泥点。她回头，看见林屿单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揣在兜里，走在她踩过的石块上，一步没歪，像沿着看不见的轨道。
"你家……远吗？"沈知遥故作随意地问。其实她早就看过学籍卡：建设路37号，那一片是上世纪的筒子楼，离学校两公里，没有地铁，公交半小时一班。
"不远。"林屿抬眼，看见她鞋面的泥，忽然侧身弯下腰，从书包侧袋掏出一包纸巾——最廉价的那种，透明塑料包装，边缘已经磨得起毛。他抽一张递过去，声音低却认真："擦擦，泥点干后会留下印。"
沈知遥愣了半秒，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粗糙、微凉。她低头擦鞋，耳朵在夕光里泛红。两人都没再说话，一前一后走出校门。街角红绿灯闪烁，映在积水里像心跳的节拍器。沈知遥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转身面对他："去画室之前……先吃点东西吧，我饿扁了。"她指了指马路对面，24小时便利店亮着蓝白招牌，"我请，就当感谢你暴雨救场。"
林屿下意识想拒绝，却在她眼底看见小心翼翼的期待，到嘴边的话变成一声极轻的"嗯"。
便利店的冷气开得很足，玻璃门合上的瞬间，外头的潮热与蝉鸣被一刀切掉。沈知遥轻车熟路地走到关东煮柜台，夹了两串牛筋、一串萝卜，又回头问他："你吃什么？"林屿盯着冒着热气的格子，喉结动了动："……白水就行。"沈知遥没理会，利落地再夹两串魔芋丝，按下热汤键："一起吃才香。"
结账时，店员扫条码，顺口道："今天会员日，加一元多一杯咖啡。"沈知遥把硬币推过去："要两杯。"林屿微微皱眉："我不喝——"沈知遥侧头，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补充："我熬夜写报名表，需要续命。"她笑得像讨到糖的小孩，眼睛弯成月牙。林屿沉默，却在她转身时，悄悄把那一元硬币放回她书包侧袋——动作轻得像抚平一页纸。
他们坐在靠窗的高脚凳，暮色透过玻璃，把两人影子拉得老长。沈知遥咬了一口萝卜，热气糊住眼镜，她摘下来哈气，随手用袖口擦。林屿看见她睫毛在夕阳里镀上一层金，细小绒毛随着呼吸轻颤，像香樟叶背面那些柔软的脉络。他垂眼，捧住纸杯，温度透过杯壁渗进掌心，一路蜿蜒到心脏。
"林屿，"沈知遥忽然开口，声音低下来，"你……为什么转学？"她问得小心，却直直看进他眼里，"如果冒犯，就当我没问。"
林屿指尖微紧，纸杯变形，溢出一点咖啡渍，落在虎口，像褐色的泪。他盯着那滴渍，声音平稳得可怕："我爸工作调动，其实……"他顿住，嘴角扯出一个极浅的弧度，"其实是因为我打架，原校劝退。"
沈知遥怔住。她无法把"打架"与眼前这个沉默的少年联系到一起。林屿却继续道："他们说我差点把人眼睛戳瞎，用……铅笔。"他抬起手，拇指与食指捏住一次性小勺，微微用力，塑料柄"啪"一声断裂，"监控没拍到对方先动手，我一句话也没解释。"
沈知遥的呼吸轻浅，她看见他睫毛在颤，像两片被雨打湿的羽翼。下一秒，她伸手，覆在他攥紧的拳上，掌心温度透过肌肤一路探进血脉，"我信你。"她说得极轻，却笃定，"信你不会无缘无故伤人。"
林屿猛地抬眼，黑眸里翻涌的情绪像突遇风暴的海，却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缓缓平息。他想说谢谢，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更用力地握住那只小小的纸杯，仿佛那是漂浮在暗潮里的唯一浮木。
玻璃门外，一只三花猫跃上垃圾桶，尾巴扫过积水，溅起细碎银光。沈知遥被吸引，指了指："它是不是你喂的那只？我早上看见你给它火腿肠。"林屿顺着她手指望去，神情微怔，随即点头："……它叫三花。"
"你还给它起了名字？"沈知遥笑，眼睛亮晶晶，"那我以后每天带剩饭下来，咱们一起喂？"
"咱们"两个字让林屿心口一烫。他垂下眼，掩住骤然紊乱的呼吸，"好。"声音低哑，却像许下某种承诺。
猫在门外"喵"了一声，像是回应。沈知遥推开一条门缝，把剩下的牛筋倒在纸巾上，推出去。猫警惕地后退两步，终是抵不住香味，低头狼吞虎咽。沈知遥托腮看着，轻声道："它好瘦，像被夏天榨干的风。"林屿侧头看她，夕阳最后一缕光落在她鼻尖，细小汗毛变成金色绒毛，他忽然想画下这个瞬间——不是素描，而是用油画，用大块明黄与暖橘，把便利店冷白与夕阳暖金硬生生撞在一起，像撞破一层壳，让光漏进来。
"走吧，去画室。"沈知遥擦手，站起身，影子从地面爬上墙面，像一株迅速生长的藤蔓。林屿把空杯丢进垃圾桶，跟在她半步之后。出门时，他回头看了眼猫，三花已吃完，正用尾巴扫自己的耳朵，见他看过来，喵声轻软。林屿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说的：猫只会对信任的人露肚皮。他垂眼，把这一帧画面也收进脑海——连同身旁女生被风吹起的碎发，一并珍藏。
去学校的路上，街灯逐盏亮起，像有人把星子撒进人间。沈知遥踩着地砖缝隙，一步一格，偶尔回头确认他有没有跟上。走到校门口，保安大叔正在拉铁门，看见他们，挥了挥手："快点，要锁了！"两人并肩奔跑，影子在地面重叠又分开，像潮汐往复。冲进教学楼那一刻，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回声悠长。沈知遥撑着膝盖喘气，抬头看林屿，发现他也在笑——极浅，却真实，像黑夜海面突然闪现的灯塔。
画室在顶楼，门锁早就坏了，一推就开。冷白灯管闪了两下才稳定，照得满屋石膏像惨白。沈知遥把登记表铺在桌面，踮脚去够上层画架，指尖刚碰到木框，整个架子突然倾斜——
"小心！"林屿箭步上前，手臂横在她腰际，稳稳托住画架。沈知遥撞进他胸口，闻到淡淡的洗衣粉味混着雨水泥土气息，心跳骤然失速。时间仿佛被拉长的胶片，一秒分解为二十四格，每一格都写着他的呼吸、她的睫毛、以及交叠在空气中的体温。
"对不起……"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沈知遥退后半步，耳尖红得透明。林屿低头，把画架扶正，声音低哑："我来。"
他动作利落，很快量完尺寸，记录。沈知遥站在一旁，用余光看他：眉骨在灯下投出锋利阴影，睫毛却柔软，像两片逆光的羽毛。她忽然开口："林屿，等画展结束……我们带三花去绝育吧？我查过，学校后面的宠物医院有流浪猫优惠。"
林屿笔尖一顿，墨点在纸面晕开，像一粒小小的黑色花苞。他"嗯"了一声，半晌，补上一句："谢谢。"沈知遥笑，眼睛弯成月牙："谢什么，猫也有我一份。"
记录完毕，他们并肩走出画室。走廊灯管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面，一长一短，却奇妙地同步。沈知遥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林屿的袖口，声音轻得像飘在夜风里："以后……别一个人喂猫，等我一起。"
林屿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抬手，让她的指尖从他袖口滑到手腕，再自然垂下。肌肤相触的一瞬，像有细小电流顺着血液奔走，点亮了彼此掌心的秘密。远处传来保安巡楼的口哨声，他们同时收回手，却忍不住对视——在对方瞳仁里，看见被灯管映出的自己，小小的，亮亮的，像被世界温柔包裹。
下楼时，沈知遥数着台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明早……你还去天台吗？"林屿点头。她笑，马尾辫在背后轻轻一甩："那给我留点位置，我也想画香樟。"
林屿站在楼梯转角，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下一层阴影里，半晌，抬手摸了摸刚才被她触碰的腕骨——那里脉搏跳动，一下，又一下，像有人在黑暗里轻声敲一扇门，而他，终于从漫长的孤岛深处，发出了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