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中的早读铃在七点整准时响起，声音透过老旧的扩音器，带着一点沙哑的尾音，像没睡醒的哈欠。沈知遥踩着最后一声铃迈进教室，马尾辫在背后轻轻弹跳，额角有细小的汗珠。她今天值日，手臂上别着红袖章，手里却拎着一袋冒着热气的包子——校门口那家老字号，皮薄汁多，是（3）班众人为之早起的唯一理由。
"班长万岁！"江予一声嚎叫，扑过来顺手叼走两只，被沈知遥反手拍在手背："留一个给新同学。"她目光掠过教室后排，那里却空空荡荡。林屿的书包挂在椅背，人不在。
沈知遥心里"咯噔"一下。昨晚她熬到十二点，把班级花名册和校画展报名表一起输入电脑，额外在备注栏给林屿加了个星标。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班长职责——那个星标却像一颗偷偷摁进肉里的小刺，时不时冒出钝痛。
"林屿呢？"她问江予。江予满嘴肉馅，含混指向走廊："天台吧，刚才看见他抱个画夹上去。"
沈知遥皱眉。离早读开始已经过去两分钟，按照规定，迟到即扣分。她犹豫片刻，还是把包子塞进抽屉，快步离开教室。
通往天台的铁门平时上锁，不知被谁撬开一条缝，合页发出垂死的吱呀。沈知遥推门，热风扑面而来，带着被太阳烤化的沥青味。天台边缘的水泥栏杆上坐着少年，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微缩的帆。他膝上摊着速写本，低头削铅笔，木屑纷纷扬扬，落在脚边那一小片香樟树荫里——屋顶裂缝里不知何时攒下一撮浮土，竟也长出半人高的小树，倔强地歪着。
"林屿！"沈知遥喊了一声，声音被风撕得七零八落。少年回头，阳光斜照，额前碎发投下的影子刚好盖在眼睛上，漆黑，像两口没有涟漪的井。
沈知遥走近，呼吸因为爬楼梯而急促。"早读开始了，你会被记迟到。"她尽量让语气平稳，却仍带着班长的习惯性威严。林屿"嗯"了一声，把削好的铅笔插进笔袋，却没有动的意思。沈知遥瞥见速写本，那页上画着天台栏杆外的景色：操场、红色跑道、再远处低矮的老城区屋顶，以及——她微怔——画面右下角，一个模糊背影，马尾辫被风吹得扬起，袖子上别着袖章。
那分明是她自己，几分钟前的样子。沈知遥耳根瞬间烧起来，却故作镇定："画我不能当请假条，走吧，下楼。"说完伸手去合速写本。指尖刚碰到纸边，林屿猛地按住封面，力道大得她吓了一跳。两人手指短暂相触，体温交错，又迅速弹开。沈知遥心脏莫名漏跳一拍，耳边只剩风声。
"对不起。"林屿低声道，却仍旧护住那本册子，像护住最后一瓣内脏。沈知遥咬了咬唇，收回手，换上学期班主任教给她的"怀柔政策"——先退一步，再寻突破口。她吐出一口气，靠在栏杆上，望向远处："天台视野真好，我都不知道学校能看到河。"
林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晨雾散去，南城的母亲河像一条被阳光打磨的锡带，静静躺在楼群之间。货船鸣笛，声音沉闷，却传不到他们这么高的地方。沈知遥侧头，看见少年绷紧的下颌线柔和了一点，她抓住时机："其实我小时候也画画，后来我妈说学习更重要，就放弃了。"她笑了一下，"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能坚持爱好的人。"
林屿沉默片刻，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沙哑："坚持……没那么伟大，只是没别的东西。"说完他合上速写本，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走吧，别给你扣分。"沈知遥愣了愣，嘴角翘起："这还差不多。"她转身带路，马尾辫在风里划出干净利落的弧度。林屿落在后面半步，目光落在她后颈被阳光照出的小小绒毛，喉结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两人回到教室时，语文老师老周已守在门口，手里转着一支金属钢笔，脸色比钢笔帽还亮。沈知遥挺胸准备挨批，老周却先瞪向林屿："新同学，第一次就迟到？"沈知遥抢答："是我找他有事，耽误了。"声音干脆，把责任揽得滴水不漏。林屿微微侧头看她，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老周显然没料到班长顶锅，"哼"了一声，摆摆手："下不为例。"
他们溜回座位，江予朝沈知遥比了个大拇指，用口型道"仗义"。沈知遥吐舌，把抽屉里的包子抛给他，顺势掏出英语书立起，挡住自己偷偷上扬的嘴角。余光里，林屿正把速写本塞进桌洞，动作轻得像藏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六月的天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刚整队完毕，乌云从东南方压来，风卷起操场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体育老师挥手示意自由活动，大部分同学尖叫着冲向教学楼。豆大的雨点砸下，瞬间织成灰白水帘。沈知遥和体育委员抱着器材筐狂奔，雨水把刘海黏在眼前，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向地面——
预想中的疼痛没来。有人从后面抓住她手臂，力道稳得不可思议。沈知遥抬头，雨水顺着睫毛流进眼睛，世界一片模糊，却仍能分辨那截被雨水浸成半透明的白衬衫袖子，以及袖下突出的腕骨。林屿一手拎着筐，一手拽着她，声音混在雨幕里："小心。"
两人狼狈地冲进一楼走廊，浑身滴水。沈知遥抱臂发抖，却仍不忘道谢。林屿摇头，把器材筐放下，转身望向雨幕。走廊顶灯惨白，照得他睫毛尖都是水珠，像碎裂的星子。沈知遥忽然想起速写本里那个背影，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敲——她意识到，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正随着这场暴雨悄然发芽。
雨越下越大，香樟枝条被风压弯，碧绿树冠像翻涌的浪。沈知遥顺着林屿视线看去，轻声道："香樟最耐涝，可这么一直泡，根也会闷。"林屿没回头，却低声接话："……只要土还在，就能呼吸。"那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却稳稳传进沈知遥耳朵。她侧头看他，睫毛上的水珠坠下，像替她说出尚未成型的句子。
走廊尽头，江予和几名男生踩着水洼打闹，笑声被雨墙隔得朦胧。沈知遥忽然伸手，指尖碰了碰林屿垂在身侧的衣袖，雨水冰凉，她却没缩回："林屿，放学后……一起去画室吗？老师让我们把参展尺寸定下来。"
林屿低头，目光落在她葱白似的手指，雨水把袖口浸出深色晕圈。几秒沉默后，他点头："好。"
雷声轰然滚过，雨势更急。沈知遥却觉得世界安静得只剩心跳——扑通、扑通，像有人在胸腔里轻声许下约定。她收回手，悄悄在身后攥成拳，仿佛这样就能握住那点突如其来的滚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