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真正入夜之后,暑气才稍稍褪去。教学楼一层的灯管坏了两根,剩下的一排冷白光把走廊切成明暗相间的格子。林屿抱着刚发的新书,鞋底踏在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校门口的小卖铺亮着霓虹,他停下来,买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顺便把找回的一枚硬币投进柜台旁的捐款箱——箱体贴着褪色的海报:救助流浪动物。硬币落下,发出清脆的“当啷”,像有人在黑暗里轻轻应了他一句。
他租住的地方离学校两公里,是栋上世纪的筒子楼,楼梯扶手锈迹斑斑,铁屑蹭在掌心微微刺痛。三楼左边的门漆皮剥落,门把上缠着已经发灰的胶布。林屿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声惊亮了声控灯,昏黄灯泡下,一只三花猫蜷在门槛,见他回来,尾巴懒洋洋地扫了扫。
"……你怎么又跑上来。"林屿蹲下身,空出一只手挠猫的下巴。猫闭眼发出呼噜,爪子却扒住他的裤脚,像在提醒他什么。林屿叹口气,从书包侧袋掏出半根火腿肠——小卖铺老板送的临期食品。剥开肠衣,香味立刻填满狭窄的门廊。猫低头小口啃食,耳朵向后贴平,吃得认真又警惕。林屿看着,忽然想起沈知遥傍晚那句"它很真实",胸口某个褶皱被轻轻抚平。
门内传来电视嘈杂的声响,隔着劣质门板仍能辨出是地方台调解节目,尖锐的女声与男声交错,像钝锯来回拉扯。林屿插入钥匙,推门——一股混着酒味与烟味的潮热扑面而来。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灯罩歪斜,灯泡接触不良地闪烁。父亲仰躺在沙发上,赤着上身,啤酒瓶滚了一地。听见门响,他半睁开眼,嘟囔一句"死哪去了",又翻身睡去,鼾声很快接上。
林屿把书包搁在餐桌,桌面黏腻,酱油渍干成深褐色。他拧开矿泉水,仰头灌下半瓶,凉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压下翻涌的酸涩。猫不知何时跟进来,轻巧跳上椅背,尾巴扫过他的手臂,粗糙又柔软。林屿伸手顺了顺它的毛,低声道:"今晚别叫,不然又得挨踹。"像是听懂,猫只发出极轻的咪呜,蜷成一团陪他沉默。
他洗完澡出来已近十点,父亲仍在昏睡。简陋的浴室里水汽蒸腾,镜子蒙雾,林屿用袖子胡乱擦出一块,看见自己模糊的轮廓:额发滴水,眼下有淡淡青影。他抬手,镜中人同步抬起,指尖碰到冰冷的镜面,像触到另一座孤岛。片刻,他转身,擦着头发走进唯一的小卧室。
房间不足十平米,单人床、书桌和一只塑料衣柜已把空间挤得满满当当。墙上用图钉钉着几幅素描,纸边卷翘,最显眼的是那张未完成的海岛油画——白日里被沈知遥看见的那幅。林屿坐下,拧开台灯,暖黄光晕里,他抽出速写本,翻到空白页。笔尖在纸面停留几秒,落下第一根线条——先是一只摊开的手掌,掌纹纵横,随后指节收拢,握成拳,拳心却空无一物。
画着画着,白日的一幕幕在耳边回放:教室里潮水般的掌声、香樟叶摩挲窗棂的沙沙声、沈知遥弯腰时马尾扫过肩背的弧度。林屿的笔尖不自觉偏移,纸面上,拳头的轮廓渐变成一张侧脸——弧度柔和的鼻梁,微微张开的唇,以及眼尾那一粒极小的泪痣。等他惊觉,画已成型。林屿皱眉,下意识想撕,却听见窗外呼啦一声风响,像有人按住他的手。他抬眼,老旧的窗框缝隙透进夜风,掀动桌上那张海岛油画,浪头与孤树在暗处起伏。
他忽然想起沈知遥站在画室门口说的那句"落选不代表不好"。从小到大,他的画被父亲斥为"浪费时间的垃圾",被母亲偷偷藏进床底,只有在比赛获奖时,母亲才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再坚持一下"。可那些奖,在父亲眼里依旧换不来一分能买酒的硬币。久而久之,他学会把画纸裁成最小块,画完便塞进课本,或叠成纸飞机,从楼顶顺风放走——让它们自己去找愿意停留的地方。
沈知遥却说,他的画"很真实"。林屿低头,看着纸上那张少女侧脸,胸口像被细线轻轻勒住,不疼,却让他难以忽略。他终究没撕那页,只把速写本合上,塞进抽屉最底层,像把浮出水面的一口气重新按回暗流。
猫跳上桌,尾巴扫过他的手腕,粗糙又柔软。林屿揉了揉它耳后的绒毛,低声道:"……别告诉她。"猫歪头看他,金色瞳孔里映出台灯小小的光斑,像两枚被海水打磨得透亮的玻璃珠。窗外,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半张脸,冷冷俯瞰城市屋顶。远处学校的钟塔隐约可见,时针指向十一点。林屿深吸一口气,把窗关上,落锁,拉帘。帘布是母亲用旧床单改的,蓝底碎花纹,在灯光下像一片风平浪静的内海。
他换上洗得发硬的校服T恤,躺进床里,伸手关掉台灯。黑暗瞬间填满房间,只剩空调外机低频嗡鸣。林屿闭眼,却迟迟无法沉入睡眠。脑海像被谁调高了曝光,沈知遥的笑、海岛的浪、父亲通红的眼睛,一帧帧闪回。他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闻到洗衣粉残留的廉价柠檬香。半梦半醒间,他感觉猫蜷到脚边,体温像一颗小小火星,隔着被子贴着他的脚踝,固执地不肯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父亲含混的咒骂。林屿猛地睁眼,冷汗顺着脊椎滑下。他屏住呼吸,身体先于意识坐起,赤脚踩在地上,冰凉瞬间从脚底攀上后背。门外脚步声踉跄,砰的一声,似有人撞到餐桌。猫吓得炸毛,蹿进床底。林屿定在黑暗里,指节因握拳而发白。几秒后,鼾声重新起伏,像风暴暂歇的浪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却再也睡不着。
他重新拉开台灯,光线像刀口,划开深夜。抽屉被无声打开,速写本再次摊在面前。林屿翻到下一页空白,笔尖落下,却不再画人脸,而是勾勒一只紧闭的门——门板裂纹纵横,锁孔里透出极细的一束光,光里隐约站着一只伸出的手,指尖微弯,像在等待另一场迟到的相遇。画完,他在右下角写了一行极小的字:If I could, I'd let the light stay. 墨迹未干,台灯的热度让那行字微微发亮,像一句无人听见的祈祷。
林屿合上本子,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垮下。指缝间,他闻到淡淡铅笔灰味,混着猫毛与廉价肥皂的气息——那是他目前全部的安全感来源。良久,他抬头,看见窗帘缝隙透进一线灰蓝的夜光,天快亮了。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清脆得像谁在黑暗里折断一根嫩枝。林屿伸手关掉台灯,重新躺下。这一次,他终于在猫轻浅的呼噜声里,坠入一片无梦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