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南城,蝉鸣还没褪尽,阳光像一层滚烫的薄膜贴在皮肤上。
南城一中的校门敞着,铁栅栏被晒得发亮,风掠过,卷起一地碎叶与尘土。
林屿就是在这天转来的。
他站在教务处门口,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带勒得肩膀微微前倾。
教导主任翻着档案,声音像从铁皮喇叭里挤出来:“林屿,高二(3)班,去吧,班长在教室等你。”
林屿点头,没说话。
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极黑,像一潭不反光的水。
教务处到教学楼不过三分钟的路,他却走了五分钟。
走廊上很静,刚下课,教室里溢出嗡嗡的交谈声。
他停在(3)班门口,门牌锈迹斑斑,像一块结痂的伤口。
“报告。”
声音不高,却让整个教室瞬间安静。
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
林屿站在门框里,像一幅被仓促挂上去的画,边缘还卷着。
“新同学?”
“好白……”
“表情好凶。”
窃窃私语像一群麻雀扑棱棱飞起。
沈知遥就是这时候站起来的。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恰好落在她校徽上,反射出一小片亮斑。
她笑着,声音清亮:“欢迎!我是班长沈知遥,进来吧,座位给你留好了。”
林屿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
那是个扎马尾的女生,额角有细细的绒毛,眼睛弯成月牙,嘴角翘起的弧度像尺子量过,标准得近乎刻意。
他没有回应,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走进教室。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声音。
沈知遥愣了愣,随即又笑:“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七零八落。
林屿的目光扫过倒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那里堆着一摞新教材,桌子被擦得发亮,像一块被刻意空出来的拼图。
他走过去,坐下。
窗外是一棵很高的香樟,枝叶探进走廊,风一过,影子在他桌面上摇晃。
沈知遥坐回位子,隔着两排,忍不住回头。
新同学的侧脸被树影切成碎片,鼻梁高,睫毛长,唇线抿得很紧,像一条不肯松开的绳。
“怪人。”她轻声嘟囔,却莫名多看了两眼。
上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老周的语文课。
老周顶着一头“地中海”,进门先灌半杯浓茶,再把眼镜往上一推,目光扫射全班。
“新同学,自我介绍一下。”
林屿站起来,声音低而平稳:“林屿,树林的林,岛屿的屿。”
“没了?”老周挑眉。
“没了。”
班里响起几声笑,带着善意的,也带着看热闹的。
沈知遥却注意到,林屿垂在身侧的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关节,一下,又一下,像要把什么磨平。
老周也没为难,摆摆手让他坐下,顺势敲黑板:“高三前的最后一场校画展,咱们班必须出作品,谁报名?”
沈知遥第一个举手:“我!”
“班长带头,好!还有吗?”
无人应答。
老周皱眉:“艺术特长分也是分,别不当回事!”
就在这时,林屿缓缓抬手。
那只手白皙,骨节分明,在满室尘埃里像一片突然落下的雪。
“我会画画。”
老周愣住,随即笑出褶子:“行行行,新同学勇挑重担!沈知遥,你负责对接。”
沈知遥回头,冲林屿竖起大拇指。
林屿却只是垂下眼,把帆布包拉开,拿出一本硬皮速写本,翻开,笔尖落在纸上,沙沙,沙沙。
那一页,很快出现一只摊开的手掌,掌心纹路破碎,像裂开的地图。
下课铃响,食堂方向传来浪潮般的脚步声。
沈知遥抱着一摞登记表,小跑到林屿桌前,指尖在桌面轻敲两下:“一起去画室吗?我得统计尺寸。”
林屿合上速写本,声音听不出情绪:“我不吃食堂。”
“我也没说吃饭呀,是工作!”沈知遥笑,“放心,耽误不了你多久。”
林屿沉默两秒,起身。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影子被走廊拉得老长,像两条平行线,在拐角处短暂交叠,又迅速分开。
画室里堆着静物石膏,窗棂半朽,阳光透进来,把飞舞的灰尘照成碎金。
沈知遥把登记表摊在桌上,回头想问林屿擅长什么材料,却见他站在一幅未完成的油布前,目光像被钉住。
那幅画色调极暗,海面翻涌,一座孤岛被巨浪围堵,岛中央却立着一棵绿得发亮的树。
“这是……”沈知遥轻声问。
“我画的。”林屿声音低哑,“去年,比赛落选。”
沈知遥怔住。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寡言的男生,或许把大半自我都折进了画布里。
“落选不代表不好。”她认真地说,“我觉得……它很真实。”
林屿第一次正眼看她。
那目光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一触即收。
“走吧。”他转身,“不是还要统计?”
沈知遥跟上去,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没看见,林屿握在门把上的手,指背泛白,像用尽力气才没回头。
傍晚,放学铃像一串玻璃珠滚过走廊。
沈知遥收拾书包,隔着人声,看见林屿独自下楼。
夕阳把他影子拉得极长,肩头落满金色,却照不亮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她忽然想起他自我介绍时的两个字——
岛屿的屿。
“林屿。”她无声地念了一遍,像把一粒石子投进水底,涟漪还未起,就已沉下去。
风从走廊尽头吹来,掀起布告栏一角,又轻轻放下。
那页角落,贴着一张刚打印的课程表,油墨未干,在风里颤了颤,像某种尚未命名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