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几番暗流下的无声较量,林子谦愈发沉静。他将所有外界的干扰都转化为手中更沉稳的力道和心中更清晰的思量。周墨谨赐下的那本册子几乎被他翻烂,里面的每一条心得,都在日复一日的实践中逐渐内化为他自己的认知。
他的粘合技艺,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总结后,终于开始显现出质的飞跃。断口清理得纤尘不染,大漆涂抹得厚薄均匀,对合时力道精准,捆绑固定松紧得宜。送入荫房的残器,十件中已有七八件能完美固化,接口平滑紧密,再也看不到最初那种错位和余漆狼藉的惨状。
周墨谨检查他送来的粘合作品时,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挑剔的目光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审视所取代。他不再轻易斥责,偶尔,甚至会指着某处完美的接缝,问他是如何控制力道,或是如何判断漆性。
这一日,工坊接到一批修补的活计,多是些民间日常用的陶罐、瓦盆,破损不算严重,但数量颇多。周墨谨将这批活计分派给几个技艺较为扎实的学徒,其中,赫然包括了林子谦。
“这些器物,虽不珍贵,却是百姓日常所用,关乎生计,不可轻慢。”周墨谨声音肃然,“每人负责十件,三日为期。要求,牢固,平整,不影响使用。”
这是林子谦第一次独立承接外活,尽管只是最基础的修补。他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认可的郑重。
他分到的十件器物,有裂了缝的腌菜坛,有缺了口的喂鸡盆,还有摔成几片的粗陶茶壶。他没有因为器物的普通而有丝毫懈怠,反而更加用心。因为他知道,对于物主而言,每一件都是不可或缺的家当。
他严格按照步骤,清理、涂漆、对合、捆绑、荫干。动作沉稳,心无旁骛。其他几个学徒也在埋头苦干,工坊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专注。
陈管事在一旁冷眼旁观,看到林子谦那娴熟流畅的动作,眼中阴霾更重。他几次想凑近挑刺,却见周墨谨也在一旁默默关注,只得按捺下来。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学徒们将修复好的器物整齐摆放在工作台上,等待周墨谨验收。
周墨谨一件件拿起,仔细检查粘合的牢固度,抚摸接口的光滑度。轮到林子谦修复的那十件器物时,他检查得格外仔细。
那只粗陶茶壶,碎片拼接得天衣无缝,壶身甚至看不出曾经破碎的痕迹,只有对着光仔细看,才能发现几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深的接缝线。那个腌菜坛,裂缝被完美粘合,用手敲击,声音沉闷均匀,显然密封性极佳。就连那个缺口的喂鸡盆,他也用打磨下来的碎陶粉混合大漆,将缺口填补平整,虽然颜色略有差异,但边缘光滑,绝不会伤到鸡鸭。
十件器物,件件达标,甚至在某些细节处理上,超出了“牢固、平整”的基本要求,透着一股子难得的“巧思”与“用心”。
周墨谨放下最后一件器物,目光扫过林子谦,又看了看其他几个学徒完成的作品。有的牢固但接口粗糙,有的平整却略显死板,相比之下,林子谦的活儿,透着一股子灵性与稳健兼具的气度。
“尚可。”周墨谨最终吐出两个字,算是通过了所有人的考核。但他随即补充道,“林子谦所修十件,列为上品,可按例领取额外工钱。”
工坊内响起一阵低低的骚动。额外工钱虽不多,却是一种明确的褒奖和地位的象征。几个学徒看向林子谦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林子谦心中亦是波澜微起,他躬身道:“谢师傅。”
陈管事的脸色瞬间铁青,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在周墨谨面前发作。
验收结束后,周墨谨并未让众人立刻散去。他走到工坊中央,目光扫过所有学徒,最后落在林子谦身上。
“修复之道,首重‘相性’。”周墨谨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何为相性?乃是对器物材质、破损形态、使用场景乃至物主心意的综合考量。修复腌菜坛,求其密封耐腐;修复茶壶,求其美观不漏;修复鸡食盆,求其圆滑不伤禽。此即为‘相性’。”
他顿了顿,指向林子谦修复的那几件器物:“尔等可观其所作,虽为俗物,却各有应对,并非千篇一律。此便是用心体察‘相性’之果。技艺为骨,心意为魂。无魂之骨,不过是行尸走肉;无骨之魂,亦是空中楼阁。”
这番教导,深入浅出,将修复技艺提升到了“道”的层面。所有学徒都听得若有所思,就连一向对林子谦抱有偏见的几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做得更好。
林子谦更是心中震动。周墨谨这番话,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之前凭借现代思维和细心观察做到的“巧思”,原来早已蕴含在古老的修复哲学之中,名为“相性”。
周墨谨看着他若有所悟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他挥了挥手:“都散了吧。林子谦留下。”
众人散去,工坊内只剩下师徒二人。
周墨谨走到林子谦面前,沉默片刻,道:“你近日进步,颇快。”
“全赖师傅教诲。”林子谦恭敬道。
“教诲只在口耳,领悟存乎一心。”周墨谨看着他,“你可知,为何独留你下来?”
林子谦心中微动,隐约猜到什么,谨慎答道:“弟子愚钝,请师傅明示。”
周墨谨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色泽深紫、触手温润的木头,递给他。“这是块紫檀木瘤,纹理奇异,质地坚密。你拿回去,不必急于动手,多看,多想。半月之后,告诉我,你觉得它,最适合成为何物?又该如何‘相性’而制?”
林子谦双手接过那块紫檀木瘤,感觉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木料本身,更是因为其中蕴含的期许。这已不再是基础的技艺考核,而是涉及材料认知、设计构思和匠心领悟的更高层次的考验。
“是,师傅。”他郑重应下。
周墨谨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林子谦捧着那块紫檀木瘤,站在空旷的工坊里,心潮起伏。
他知道,这意味着,周墨谨开始将他视为真正的传承者来培养了。之前的磨难、隐忍、坚持,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薪火,已悄然传递到他手中。
而他能做的,便是用全部的心力与智慧,接过这火种,让它在自己手中,燃烧得更加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