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谨赐下的那本册子，被林子谦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收藏在枕下。每个夜晚，在完成所有繁重劳役、身体几乎透支之后，他都会就着窗外漏进的微弱月光或远处工坊彻夜不熄的灶火余光，小心翼翼地翻阅几页。
册子里的内容并非系统的教程，更多是周墨谨随手记下的零散心得，涉及漆性、胎骨、荫养、乃至一些失败案例的反思。文字简练，甚至有些晦涩，但对于已有一定实践基础、且拥有现代逻辑思维能力的林子谦而言，却如同拼图般，将之前许多模糊的认知逐渐串联、清晰起来。
比如，册中提到“春漆性燥，需多加桐油以润之；秋漆性敛，可少油以求其速固。”他便联想到之前不同季节练习粘合时，确实感觉大漆的固化速度和状态有所差异，原来并非自己手感问题，而是材料本身特性使然。又如，提到某次修复玉器因未充分考虑其与漆料收缩率不同而导致再次开裂，让他对“因材施治”有了更具体的理解。
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宝贵的经验，白天劳作时，也会下意识地将书中所得与手中活计相互印证。他清理断口更加注重环境灰尘的控制，打磨木胎时开始思考不同器型对胎骨厚薄、弧度的要求。这些变化细微，却逃不过周墨谨的眼睛。师傅依旧言语不多，但偶尔在他操作时，会看似随意地提点一两句关键，往往能让他茅塞顿开。
这种沉浸在技艺提升中的专注，暂时让他忘却了外界的纷扰。然而，工坊的暗流，并未因表面的平静而止息。
陈管事显然察觉到了周墨谨对林子谦态度的转变，那股阴郁之气在他周身凝聚不散。他不再直接针对林子谦，手段却变得更加隐晦。
这日，负责分配物料的学徒将一批新到的生漆抬到林子谦的工作台旁。那学徒放下漆桶时，眼神有些闪烁，低声道：“林师兄，陈管事吩咐了，这批漆……要优先紧着你的练习用。”
林子谦心中起疑，道了声谢，待那学徒走后，他打开漆桶盖子。一股异常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漆液颜色也显得比往常更深沉浑浊。他用手扇闻，眉头微蹙。这漆的气味和状态，与册中描述的“上品生漆，气微酸，色棕黄透亮”相去甚远。
他取来一根细木棍，探入漆中搅拌，感觉阻力较大，粘稠度过高。他又滴了一滴在旁边的试漆板上，观察其流动性和颜色变化。
“看什么呢？还不赶紧练习！莫要耽搁了工夫！”陈管事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
林子谦抬起头，平静地回答：“陈管事，这批生漆，似乎……品相有些问题，过于粘稠，气味也不对。”
陈管事脸色一沉，快步走过来，瞥了一眼漆桶，冷哼道：“你懂什么？这批漆是山里新出的，性子烈些罢了！怎么，刚得了师傅两句好脸色，就敢质疑起物料来了？让你用你就用，哪来那么多废话！”
林子谦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和强硬的语气，心中已然明了。这绝非什么“新漆”，很可能是陈管事以次充好，或是故意将品质低劣甚至变质的漆料分配给他。若他用这漆练习粘合，失败率必然大增，不仅浪费材料、耽误时间，更可能让周墨谨认为他之前进步不稳，心生失望。
这是阳谋。他若拒绝使用，便是违抗管事分配，落人口实；若使用，则正中对方下怀。
林子谦沉默片刻，没有争辩，只是盖上漆桶盖子，淡淡道：“弟子明白了。”
陈管事见他服软，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又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这才背着手离开。
林子谦看着那桶劣质生漆，眼神微冷。他自然不会用这漆去练习。但直接不用，确实会授人以柄。
他思索片刻，心中有了计较。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开始练习，但当需要用到生漆时，他并未从新送来的那桶中取用，而是不动声色地使用了之前练习剩下、确认品质无虞的存漆。对于那桶问题漆，他只是将其挪到工作台最不碍事的角落，佯装正在使用。
同时，他更加快了手中合格木胎的打磨速度，将因“节省”下来的、原本要浪费在失败粘合上的时间，全部投入到完成周墨谨惩罚性的定额中去。他打磨出的木胎，数量和质量都稳步提升，甚至偶尔有一两件因构思巧妙，能引得周墨谨驻足片刻。
几天后，周墨谨巡查时，目光扫过林子谦工作台角落那桶几乎未见减少的“新漆”，又看了看他身边码放整齐、质量上乘的合格木胎，以及旁边几件粘合练习作品（用的是好漆），眼神微微一动。
他没有询问那桶漆的事，只是对林子谦近日完成的木胎数量和质量表示了默认。
又过了两日，那桶问题漆被悄无声息地搬走了，换回了正常的物料。陈管事再次见到林子谦时，脸色更加难看，却也没再在物料上做文章。
这一场无声的较量，林子谦凭借冷静的判断和对自身技艺的专注，险险渡过。他既没有正面冲突，也没有落入圈套，反而用自己的实际成果，向周墨谨证明了自身的价值和稳定性。
然而，他也清楚地认识到，陈管事绝不会就此罢休。这次的伎俩被化解，下一次，或许会更加刁钻狠毒。
工坊的屋檐下，阳光与阴影并存。技艺的精进带来内心的充实与微光，而人心的险恶则如同潜藏的暗潮，随时可能再度汹涌。
林子谦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陈管事消失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回手中的木胎上。
唯有更快地强大自身，掌握更精深的技艺，获得周墨谨更深的信任，才能在这暗潮中站稳脚跟，直至有一天，拥有足以拨云见日的力量。
他手中的砂石，摩擦得越发沉稳有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