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谨那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在林子谦心中漾开圈圈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平静。他依旧沉默地承担着繁重的惩罚，每日在工坊熄灯后，才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最后一个离开。
然而，变化在悄然发生。
几天后，周墨谨在进行一批瓷瓶的金缮修复时，并未像往常一样让学徒们只是远远观摩，而是将林子谦唤至近前。
“拿着。”周墨谨递给他一把鬃毛已经有些稀疏，但清理得十分干净的鬃刷，指向旁边一堆已经清理好断口、等待涂抹大漆的瓷片，“仔细看，仔细学。今日，你负责清理所有待粘合断口的浮尘。”
这并非核心的粘合步骤，甚至可以说是最基础、最不起眼的准备工作。但比起以往只能旁观，这已是破天荒的允许靠近。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周墨谨开始让他接触金缮修复的实际流程，哪怕只是最边缘的一环。
林子谦心中微震，双手接过鬃刷，沉声道：“是，师傅。”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拿起一片碎瓷，学着周墨谨平日的样子，用鬃刷极其轻柔而又仔细地清扫断口处的每一丝灰尘、木屑。他知道，任何一点微小的杂质，都可能影响大漆的粘合效果，导致前功尽弃。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学徒的生涩，但那份专注和小心翼翼，却远超常人。周墨谨在一旁调配大漆，眼角余光偶尔扫过，见他神情凝重，动作虽慢却一丝不苟，微微颔首，并未出言指点，任由他自己体会。
清理工作枯燥而耗时，需要极大的耐心。林子谦却甘之如饴。他能近距离观察周墨谨如何判断大漆的粘稠度，如何用刮刀控制漆量，如何精准地对合碎片，那稳如磐石的手，那专注忘我的神态，都让他对金缮的理解，从之前的“观看”，逐渐向“感受”过渡。
期间，陈管事进来汇报采买事宜，看到林子谦竟然在周墨谨身边帮忙，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但他终究没敢在周墨谨面前表露异议，只是汇报完后，冷冷地剜了林子谦一眼，才躬身退下。
林子谦恍若未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手中的鬃刷与碎瓷之间。
接下来的日子，周墨谨似乎有意给了他更多接触实际修复的机会。有时是让他帮忙递送工具，有时是让他观察荫房内不同阶段器物的状态并做简单记录，甚至在他完成额外的木胎打磨后，会挑出一两件有特殊木结或纹理的，让他尝试思考，若以此木胎制作器物，该如何利用其天然特质，而非强行磨平。
这些问题，超越了单纯的技艺模仿，触及了“设计”与“巧思”的层面。林子谦现代设计师的思维开始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他会结合木材的纹理走向、木结的形状，在脑海中勾勒器物可能的形态，思考如何让这些“瑕疵”成为点睛之笔。
他不敢妄言，只是偶尔在周墨谨问及时，才会谨慎地、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表达自己一些粗浅的想法。比如，一个带有漩涡状木结的木料，或许适合制作茶则，那木结便可作为视觉的焦点；一块纹理如流水的木料，制作砚屏或许能增添意境。
周墨谨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不置可否，偶尔会追问一句“为何”，逼着他将想法阐述得更清晰、更符合工艺逻辑。
工坊里的其他学徒，也渐渐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虽然林子谦依旧背负着“待罪之身”的惩罚，干着最累的活，但周墨谨对他态度的些微转变，以及偶尔交付给他的一些“特殊任务”，都让一些人收起了之前的轻视。至少，明面上的排挤和冷语少了许多。
阿芜依旧会在他疲惫时递上一碗水，眼神中的担忧少了些，多了几分替他高兴的暖意。有一次，她趁着无人，小声对他说：“林师兄，师傅肯让你近前做事，便是信你了。陈管事那边……你还是要小心些。”
林子谦心中一暖，点了点头：“我知道，多谢。”
他当然知道要小心。陈管事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之前的失败绝不会让他罢休。周墨谨的信任如同微光，给了他希望和前行的勇气，但也可能让他成为更明显的靶子。
这天傍晚，林子谦正在清理工作台，周墨谨走了过来，将一本边缘磨损、纸质泛黄的古旧册子放在他台上。
“拿去。”周墨谨的语气依旧平淡，“闲暇时翻看，若有不明，可来问我。不得损坏，不得外传。”
林子谦一愣，拿起那本册子。封面没有任何字样，翻开一看，里面是用工整小楷记录的关于各种大漆特性、不同材质粘合要点、荫房管理细则，以及一些简单器物造型的心得随笔。字迹苍劲，是周墨谨的手笔。这虽非什么不传之秘，却是他多年实践经验的总结，对于学徒而言，堪称无价之宝。
“师傅，这……”林子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份信任，远超他的预期。
“多看，多思，手底下的功夫，才不是无根之木。”周墨谨看着他，眼神深邃，“路还长，脚下的根，需得自己扎稳。”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林子谦捧着那本薄薄却重逾千钧的册子，心潮澎湃。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知识的传授，更是一种态度的表明。周墨谨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之前的冤屈，他心中有数；而未来的路，需要他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悟性去走。
微光，正在逐渐驱散阴霾。
林子谦紧紧握住那本册子，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质感。前路的艰难并未减少，陈管事的威胁依旧存在，身上的惩罚也尚未结束。
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他不再是被动承受命运的浪涛，他开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扎下根须。哪怕缓慢，哪怕艰辛，方向，已然在望。
夜色中，他点起油灯，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册子的第一页。那昏黄的光晕，不仅照亮了泛黄的纸页，也照亮了他眼中愈发坚定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