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刺骨的寒意便将林子谦从浅眠中冻醒。双腿如同灌了铅，每动一下都牵扯着昨夜跪罚留下的僵硬与酸痛。他咬着牙，悄无声息地起身，赶在其他人醒来之前，一瘸一拐地走向工坊。
周墨谨的判决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重，却也暂时隔绝了更直接的风暴。他知道，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任何一点行差踏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工坊里空无一人，只有残存的烟火气与清冷的晨光。他没有丝毫耽搁，径直走到堆放木料的角落，拿起一块粗糙的木胚和砂石。
“沙……沙……”
打磨声在寂静的黎明中孤独地响起。这不再仅仅是为了精进技艺，更像是一种赎罪，一种在重压下维持平衡的艰难跋涉。手臂的酸胀，腰背的疲惫，双腿的隐痛，所有的不适都如同背景噪音，被他强行屏蔽在意识的边缘。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手中的木胎与砂石接触的那一小片区域。
其他学徒陆续到来，看到早已开始劳作的他，目光各异。有同情，有漠然，也有毫不掩饰的疏远。陈管事出现时，脸色阴沉地扫了他一眼，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却没有再上前刁难，只是那眼神深处，分明藏着一丝未能竟全功的阴鸷。
林子谦对此视若无睹。他低着头，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将所有的情绪都压抑在心底，如同古井无波。
周墨谨的惩罚是实实在在的。每日固定的工课本就繁重，再加上额外的三十件木胎，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收工后，其他学徒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休息，他依旧留在工坊，就着昏暗的油灯，继续那仿佛没有尽头的打磨。
阿芜有时会默默在他工作台上放一碗清水，或是一块能垫肚子的粗粮饼子，从不多言，只是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他一眼，便匆匆离开。这无声的善意，在这冰冷的境地里，显得格外珍贵。
日子在极度疲惫的重复中缓慢流淌。林子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在疲惫的底色下，沉淀出一种愈发沉静的光芒。他打磨木胎的动作越来越稳，效率也在痛苦的磨砺中悄然提升。并非他找到了捷径，而是身体在极限的压力下，被迫适应了这种强度，将每一个动作都锤炼得更加精准、省力。
他不再去空想如何找出陈管事的破绽，如何洗刷冤屈。他知道，在获得足够的实力和周墨谨更深的信任之前，任何轻举妄动都是自取灭亡。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周墨谨惩罚性的要求中，甚至比以往更加苛刻地对待自己打磨的每一件木胎。
这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服从，渐渐落入周墨谨的眼中。
周墨谨依旧严厉，巡查时对他的要求甚至比其他学徒更高，稍有瑕疵便是冷声斥责。但林子谦发现，师傅停留在他工作台前的时间，似乎变长了些。那审视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木胎的表面，偶尔会扫过他布满新旧伤痕、却稳如磐石的手，以及他那张因为疲惫和营养不良而显得过分年轻，却又异常沉静的侧脸。
这天，林子谦在打磨一件造型复杂的漆器木胎底托时，遇到了难题。底托内部有一处极其狭窄的弯曲凹槽，常规的砂石根本无法深入，导致那里始终残留着毛刺。
他尝试了各种角度，甚至磨破了自己的指关节，依旧无法解决。若在以往，他或许会将其作为无法避免的瑕疵交上去，等待周墨谨的斥责。但此刻，他停了下来。
他盯着那个凹槽，脑海中浮现的不是放弃的念头，而是现代社会中那些形状各异的打磨头、微型锉刀。这个时代没有那些工具，但原理是相通的。
他放下砂石，在工坊废弃的材料堆里翻找许久，找到一小块质地坚硬的边角木料，又寻来一点废弃的动物胶。他用自己的小刀，极其耐心地将木料削磨成与凹槽弧度契合的细小楔形，然后将粗糙的砂石颗粒仔细地用胶粘在楔形木料的尖端，自制了一个极其简陋的“微型打磨器”。
这个过程耗费了他近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当他用这个自制的工具，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将凹槽内的毛刺磨平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这不仅仅是完成了一件工作，更是在有限的条件下，运用自己的智慧解决了一个实际问题。
周墨谨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完成最后一步，看着他用自制的工具，细致地清理掉凹槽内的木屑。
林子谦完成后，才发现身后的师傅，心中微微一紧，等待着批评——批评他浪费时间，不务正业。
然而，周墨谨只是伸出手。林子谦连忙将那个底托递上。
周墨谨的手指，精准地探入那个曾经难以处理的凹槽，仔细摩挲着内部每一个角落。光滑，平整，再无一丝滞涩。
他放下底托，目光落在林子谦手中那简陋的、粘着砂石的木楔上，停留了足足三息的时间。然后，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林子谦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认可？
周墨谨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但林子谦分明感觉到，身上那无形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毫。
他没有欣喜若狂，只是默默地将那个自制的工具收好，继续投入到仿佛永无止境的打磨之中。
负重，方能砺行。
他在用沉默和汗水，一点点磨损着施加于身的枷锁，也一点点夯实着脚下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他不再去眺望遥远的终点，只是专注于迈出的每一步。
因为他知道，唯有前行，才有破局的可能。而这份在重压下淬炼出的坚韧与沉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