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恪之推开沉重的木门，威士忌与旧木料的气味裹着蓝调音符扑面而来。她径直走向最里的卡座，几乎没看清吧台边那个独饮的背影。
直到第三杯波本下肚，冰球撞击杯壁的声音才让她注意到邻座的人。墨绿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左手虎口覆着新鲜的琴茧，指节有节奏地敲着威士忌杯——是袭景然。
两人目光在昏暗光线下相接时都愣了片刻。严恪之率先移开视线，盯着杯中缓缓旋转的冰球。
“鼓手也借酒浇愁？”袭景然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她推过来一杯没动过的清水，“波本配苏打水更不容易头疼。”
严恪之接过水杯：“贝斯手也一个人喝闷酒？”
“洋葱买多了。”袭景然晃着酒杯，“咖喱一个人吃不完。”
沉默在蓝调钢琴声中蔓延。严恪之注意到袭景然杯里的冰球已经融化大半，显然坐了不短时间。
“农约安说你这周没去超市采购。”
“裘汝宁说你退出了群聊。”
“邢瑶光…”
“他们很吵。”袭景然突然打断，“像失控的反馈音。”
严恪之握紧杯子。酒精让舌尖发麻：“我以为你喜欢那种…混乱美学。”
袭景然仰头喝完最后一口威士忌。冰块磕到她牙齿发出轻响：“我妈昨天拆了腰椎固定架。”她突然说起毫不相干的事，“医生说恢复期要避免噪音。”
酒保送来新一轮酒水。袭景然把玩着新酒杯上的柠檬片：“高中组第一个乐队时，她说贝斯声像楼房倒塌。”
严恪之想起邢瑶光发的消息——精神卫生中心，音乐治疗志愿者。波本酒液在胃里烧出钝痛。
“后来她病了，却说低音频率能镇痛。”袭景然指尖划过杯沿水珠，“现在连这个借口都不能用了。”
钢琴手切换到《Autumn Leaves》，音符像落叶般稀疏落下。严恪之看见袭景然左手琴茧处有未愈的破皮，像是最近过度练习的痕迹。
“我爸昨晚打电话。”严恪之突然开口，“说老年大学声乐班老师确诊阿尔兹海默症。”她转动酒杯，“他问我还要不要续费下学期课程。”
袭景然敲杯沿的手指停住。
“其实我知道她耳背…有次她把我唱的《玫瑰三愿》听成《玫瑰湾夜市》。”严恪之扯出个苦笑，“但她是唯一没问我为什么二十八岁还在社区大学混日子的老师。”
冰球在杯底发出碎裂声。袭景然突然招手叫酒保：“给她换姜汁汽水。”又推过来一碟杏仁，“解酒。”
“你呢？”严恪之问。
“我等的人来了。”袭景然看向门口。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正收伞进来，胸牌上印着「市精神卫生中心康复科」。
严恪之突然按住她手腕：“周三…还练呼吸吗？”
袭景然目光落在她沾着盐粒的指尖：“洋葱用完了。得去买。”
穿白大褂的女人走近时，袭景然已恢复冷淡表情：“我妹。来送我妈的复查报告。”
严恪之看着姐妹俩相似的眉眼，突然理解那种总买多洋葱的习惯从何而来——某种家族性的、用食物计量牵挂的方式。
她起身告辞时，袭景然妹妹突然塞来张纸条：「她手机屏碎三天了不肯修，麻烦劝劝」。
雨丝细密地落在严恪之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站在公交站棚下，看着车辆驶过溅起的水花，突然张开嘴尝了尝雨水的味道。
“这牌子的雨水口感一般。”旁边突然传来带笑的声音。
严恪之转头，看见个穿机车夹克的女生正蹲在站台长椅上擦琴箱。女生抬头时露出眉骨上的银色钉环，手指灵活地转着鼓槌：“建议尝尝沿海台风季的雨水，重金属含量更丰富。”
严恪之愣愣地看着对方从琴箱里掏出包纸巾递过来：“擦擦？你妆花了。”
“我没化妆…”
“那更该擦了，雨水酸性强。”
女生跳下长椅时，严恪之注意到她夹克背后手绘的乐队logo：个被齿轮咬住的闪电。琴箱侧面贴着张皱巴巴的巡演行程表，最近日期旁写着「汐潮市Livehouse｜赞助商：老陈记酸奶」。
“夏惊蛰。”女生突然伸手，“‘锈蚀齿轮’的鼓手——别瞪眼，知道你们是‘悬坠线’。袭景然的贝斯line太好认了。”
严恪之迟疑地握手：“你怎么…”
“刚在隔壁巷子看见袭景然她妹的车。”夏惊蛰咧嘴笑，“那辆贴满‘反对噪音污染’标语的小破车，全汐潮市独一份。”
雨越下越大。夏惊蛰突然打开琴箱——里面根本不是乐器，而是塞满了酸奶盒和效果器配件。“要不要听点真正的雨声采样？”她掏出便携音箱按下播放键。
密集的鼓点混着真实雨声倾泻而出，仔细听能辨出是改编版的《雨巷》。
“裘汝宁求我帮你们remix的。”夏惊蛰关掉音响，“不过袭景然说太吵了，像精神病院拆迁。”
严恪之突然笑出声。这是她第一次听人精准形容出裘汝宁的编曲风格。
“其实…”夏惊蛰旋转着鼓槌，“我去年在你们老年大学声乐班代过课。那会儿你总坐最后一排用鼓谱记笔记。”
严恪之怔住。记忆里确实有个钉环闪亮的代课老师，曾说过“美声唱法也可以吼出朋克精神”。
公交车进站时溅起水花。夏惊蛰敏捷地跳开，琴箱里滚出个洋葱。
“这…”
“哦这个。”她捡起洋葱抛了抛，“上周和农约安打赌输了，得随身带一周洋葱——那家伙现在是我超市同事。”
车灯划过两人湿透的脸庞。严恪之忽然问：“你们还缺鼓手吗？”
夏惊蛰挑眉：“‘锈蚀齿轮’永远缺人。不过…”她指指严恪之手里的手机，屏幕正亮着袭景然的未接来电，“你先解决下这个？”
来电显示背景是张照片：袭景然家的冰箱上，贴着严恪之画着鼓棒图案的收银小票，旁边多了张新便签「周三买洋葱——严/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