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自杨是在小般若庵收到崔花雨信件的。选择在这里安家没有丝毫犹豫。有不少伴儿,崔不来跑不了,张果老跑不了,天地相连也跑不了。天地仍旧顶天立地,但相连老矣,成天像佛一样坐在大门边上,遥望西天极乐世界。还有崔不来随身携带的俩狗。
除外风霜与小般若潭,这里的一切没有丝毫改变。小般若潭的水质发生了神妙的改变,夏季出冰泉,冬季出温泉,总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自觉随着温差的变化而变化,再细微也不放过,诠释出“体贴”的真正含义。这是天底下最美妙的自动化浴池。贵妃池与之相比,就是一个坑。
还有就是西山的树长高了,日头落山早了一丢丢。
也没什么必然联系,他们就是在崔狗儿拥有了新工种的那一天来到了这里,年前就能到的,但去梅花码头参加了寻梅雄落的婚礼。
寻梅本想等易枝芽回来的。母亲的婚礼上有个儿子帮忙调皮捣蛋是一件多么令人稀罕的事儿啊。就是没想到雄落提前“获释”。
事情是这样子的。寻梅又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设置了一个条件,但说起来也就一句话——要求雄落自首,坐多少年牢她也等,一回来就洞房。雄落是杀人犯,死刑系数极高,但可能他只想到了洞房的事情,一屁不放就直奔长安。不知是陷入太深,还是想图个吉利,他往坐骑的眉心上贴了个“囍”字。
但他在长安只呆了半天就拍马返程,而且没有跳过自首环节。回来后他第一时间就在梅花码头的新码头召开全民大会,他是跟渔民兄弟姐妹们这么说的,也不知有没有水分,他说他自首去了,但第五坏一听吓坏了,二话不说就在公堂上公然毁灭他的犯罪档案,然后说,对不起,查无此人。这不草菅人命吗?若非亲戚,他说他一定会上访,倒打一耙。
临别时,他递给第五坏一个锦囊,寻梅托付给踏雪的。不曾想第五坏又是公然拆线,发现,里头装的竟然是他与寻梅的婚宴请柬。
最后他说,你们说我这婆娘精的,如果早生个几代人,还有武则天什么事?最后他又在一片嘲笑声中附上了一个花絮,说熊起早就出狱了,在监狱门口被一女人接走了,前往天府之国温柔乡。
大会很圆满,所有人纷纷赞颂踏雪嫁得好。
梅花码头再现往日盛况。
在芭乐岛战役中,寻梅雄落不是率领渔民发了一笔横财吗,他们就是利用这笔横财重塑梅花码头。
不同的是梅花听宇,虽然寻梅将之打理得如往昔般干干净净,可是,人去楼空忆伤怀,新花满园又如何?
梅花听宇的灾难也许尚有余味,但而今的码头人富起来了,钱是人的胆,不会说话也会喊——他们不仅从芭乐岛战役中截获了横财,更是收获了信心。纵有千军万马来犯,我就不信拿钱砸不死你。
再说还有妈祖呢,妈祖永远是讨海人心中不朽的神灵,妈祖会保佑天下所有勤劳勇敢的讨海人一生平安,与讨海人沾亲带故的也会适当照顾,易枝芽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荣华富贵提酒上门,为雄落洗尘。席间寻梅说,还是等易枝芽回来再结吧,对吧,咱目前也就他一个儿子。盛怒之下,雄落原形毕露,当即强行清场,关门洞房。关上门似乎也对,毕竟这个年纪了,也不宜太过张扬。第二天出门,人们发现,雄落全身上下被咬的啊,活像花豹。好事多磨,一桩沉淀了许多心酸与波折的好事终于瓜熟蒂落。
初夏的傍晚,小般若庵的风又带来了几分春的寒意。而小鸟一直在唱着春天的歌儿。歌声披着金光,树梢因此有了鲜活的层次。树底下田地里的五谷十蔬初见成效。墨自杨坐在田埂上。
张果老看着她手上的被风吹弯了腰的书信,嘴里啃着没有削皮的生地瓜,嘎嘣脆响。静坐是他们的常态。
当太阳落山,适才携手回庵生火做饭。崔不来在院子里练打坐,坐到饭熟才算过关。这是他的必修课之一。
大团和小圆一左一右坐在身边,坐姿差点意思,不过眼睛闭得有模有样有神韵。也就是无名无姓啦,新姓名是崔不来在上完墨自杨的第一节文化课后改的。学习能力这么强,照此下去,很快就能将大唐的国号也改了。
张果老负责烧火。他说:“他们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墨自杨说:“寻找江仲逊一事我本就极为反对。”
“但当初你又因何放行?”
“不想伤了他们的爱心。”墨自杨笑。
“那咱就出马帮他们圆了爱心。”
“您低估了江仲逊。”
“你说他不愿出手相救?”
墨自杨自己起的话题,转眼间却避而不谈:“生老病死,重大而微小。别那么放心上。”
“当下最为急迫的反倒不是你的病痛问题,而是他们的安全——他们不会放弃营救江仲逊的。”
“我倒认为水晶宫更难对付,他们算是上了郁金香的贼船了。但如果说想为这个武林尽点什么责任,水晶宫也是绕不过去的暗堡。”
“那么你更应提前做出决定。”
“咱说好是来归隐的。”
“但咱的世界之外,有人正在为了你而拼命。”
“绕来绕去,老爹无非就是跟他们一样,想找来江仲逊救我的命。我还一直以为您是仙呢。”
“想想当初你为了兄弟的命而拼命的景象吧。”
“他们有救,所以不惜一切也要救。而我的很难,所有的努力都有可能全部化为泡影。江仲逊也许有偏方,但你我都是医生,心里头其实都不支持这种治疗手段。”
“小墨是这么死板的人吗?你不是。”
“我高度怀疑他破坏了梅花听宇的密室之约。假设这是事实,纵然咱将之救出,他也不会无条件出手相助。”
“这是后话。一步一步来。不说了吗,第一步正面临巨大的风险,咱必须有所作为。”
“神行汗宝从小南手中拿到了书信,说明他们对四妹等人的近况一清二楚。因此乌恩还是会像往常一样,派遣专门团队暗中保护。崔花雨,所有人都低估了她,就算撇去龟峰剑魁、撇去四季歌的身份不说,她的资源之丰富也是无敌的存在,胜过任何大帮大派,因为有一个民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国家在支持着她。生死攸关之际,蒙兀室韦的人马一定会出现。所以老爹尽可放心。”
“江湖争斗瞬息万变,很多时候远水救不了近火。就比如她身陷藏青堂时,乌恩的团队也只能在外围徘徊而不得知其生死。三十万大兵打得了天下,但救不了万千蝼蚁中的一只。”
“三十万大兵也许无法深入蚁穴,可是有人行。当三十万大兵无法深入蚁穴的时候,他们就会将信息传达给那个行的人。只要那个人愿意出手,所有难题将迎刃而解。”
“除你之外谁那么大本事?”
“老爹太恭维我了。目前也只是预感而已——您了解我,在判断没能达到铁钉铁铆的程度,我是不会轻易开口说出答案的。”
“你的自信很迷人,缺点就是有些过头。”
“其实是不够自信,所以才不敢妄说。料事如神者,神也。可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天分稍好、运气也不错的普通人罢了。”
“不能否认咱刻苦拼搏的成分。”
“普通人活着,有谁不刻苦拼搏呢?”
“今日话就说到这儿了,先由着你。”
“老爹何时不由着我呢?”
“如若营救江仲逊失败,那就等于张果老时隔八十年再次出手——老爹我必然进宫抓你娘出来做人体实验,提取药方。”
“您认为她经历过江仲逊的药疗?”
“也许。但她是唯一的‘嫌疑犯’。”
“不敢想老爹也有这样狠毒的居心。”
“倘若她了解情况,也会为你死一回。”
“您太乐观了。”
“逼不得已。”
“谋事在人,但成事在天。”
“天?就算了吧。老爹偏偏不信天——我这一把老不死的岁数就是强强违背了天意。”
“您牛。”
“我才牛。吾本牛人,是小墨强强夺走了我的牛。”崔不来总能压着饭点下课,伸着懒腰吼。
“吹牛也能叫牛?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笑的一头牛。崔牛?哼。”墨自杨盛出了最后一道菜。
“今晚吃什么新鲜的?”崔不来翻着跟斗进来。偶尔翻翻,这会儿是为了舒展筋骨而翻。
“老样子。”
崔不来往餐桌上一看:“你们先吃,我喂狗去了。”转身就走。翻着跟斗回到院子。这会儿是因为挑食而翻。
墨自杨可不像两位娘亲那样惯着他,想吃嫦娥肉就会连夜守株待兔。她说:“那俩狗跟贼似的,要你喂?到底来不来?”
“不来。”
“到底来不来?”
“不来。”
“你还真催不来了?我操家伙了。”
独独怕操家伙。“来了。”崔不来懒洋洋地回来,一屁股重重摔在凳子上,再拍着张果老的肚子:“瘦了好多。今夜我就让大团小圆蹲野味去,帮老爹改善改善伙食。小墨说呢?”
张果老说:“辈分全乱套了。”
墨自杨说:“鹦鹉学舌。”
崔不来说:“又叨叨这个。我不辞辛苦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跟你俩学本事吗?我娘说、我干娘也说,她们说你们说什么我就学什么……说正经的,咱养的鸡鸭几时才能长大?”
张果老说:“在等你呢,你长大了它们也就长大了。”
“又在骗小孩多吃饭。我娘、主要是我干娘在西北郊头养过,三年五年的就能下锅——我一天一天算的。你们吃过黄土焖鸡、焖鸭吗?说是我爹小时候饿出来的杰作,相当撑肚子。那东西能想死我。”
墨自杨说:“你这计算能力,跟你五叔有一拼。”
崔不来有点惊讶:“那个黑小子也这么厉害?”
“多吃点儿,晚上功课多。”
“那是您的歪点子多。”崔不来万般无奈地拿起了筷子。
上午习文,下午修性,晚间练武,课余时间还要跟人家下田,雷打不动。导致他长大后很长一段时间,白天里常常使不出功夫。于是江湖人称贻误战机能力第一人。很要命。
初夏的夜晚,壶臼山暗暗吹拂着春的寒意。小般若潭的水散发着温烟,还时不时跃出崔不来闹开的带有笑声的浪花。在水中他就是一条泥鳅,玩水还不够,石头缝也要伸手进去扒一扒。反正无空不入,也不怕里头有怪物咬。这方面他与易枝芽绝对有共同语言。
山高月越明。
墨自杨在瀑布后方的一块凹形石槽中淋浴。地方虽小,但处处透露出天造地设的痕迹。就说实用一点的,那就是墨自杨站在其间,槽高齐肩,尽可放情享受山水锦绣,而无需担忧色心狼眼。尽管这里不存在这种担忧。针对心理作用而言而已,尤其是这种野浴。
野浴是一天里来她放空自我的一段时间,却让崔不来争分夺秒地耍,洗完澡还有功课呢。睡觉是他最难驾驭的一门功课,在雨花谷或西北郊头,别人不打呼噜,打死他也不会上床,而鸡还没刷牙呢,他已经“下地”了。在新家就不行,他敢胡来,墨自杨就敢打死他。
张果老总是坐在门槛上等他们回来。也可以说陪相连聊天。相连也许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因而舍不得睡,圆睁双眼,回想过往的青春岁月,或者是曾经的恋人——重回故里,再无见过。
张果老能活这么老也绝不是睡出来的。他的睡眠极少,来到小般若庵更少,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来到落红尼的书斋,发呆,或深思。墨自杨有时醒来,便会泡一壶滚烫的山茶,陪他静坐到茶凉。总会剩下那么一些没喝完。茶凉人走,各回各屋,天亮再见。
新的一天开始了。
崔不来比平时起得稍晚一些。他在藏东西。昨晚他从潭的某个空子里面挖到了宝,一块与他巴掌差不多大小的萤石。萤石常见,但这一块会发光,只要捂在手心里一时半霎便璀璨夺目。原来母亲那么多的宝玉宝石全是假的。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决定将这一块真的偷偷攒下来送给她,送干娘也成,最好让她俩猜拳决胜负才好玩。
其实墨自杨发现了的,但故作不知,她可不想破坏小孩子的童真世界,但没发现萤石发光时会显示四个字:百药灌丛。
崔不来发现了的。他学文识字不久,只能记住字形而不懂读音。当然更不会想到这四个字联合“寒卉冬馥”正为上下文。凑在一块儿试试:百药灌丛,寒卉冬馥。看似意境深沉,实为谜团一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