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的清晨，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中到来。
炊烟袅袅，市集渐喧，但若细察，便能品出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拘谨。
街头巷尾，多了些看似闲逛，眼神却不时扫过都督府和馆驿方向的身影；往来兵卒的步伐，似乎也少了几分往日的雷厉风行，多了些符合“休养生息”的懒散。
馆驿内，王璕用罢简单的早膳，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相较于昨日初至时那份刻意端着的官威，他今日显得从容了许多，细长的眼睛里精光内蕴，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开始耐心地审视这片被他视为猎场的土地。
“李大人，今日有何打算？”王璕看向坐在对面的户部郎中李敏。李敏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人，但能在这个年纪坐到户部郎中的位置，绝非泛泛之辈。
李敏放下粥碗，沉吟道：“下官打算先去州府衙门，调阅近年陇西的田亩、户籍、税赋档案，再去府库实地核查一番。林将军这边‘耗用’如此巨大，总得有个来龙去脉。”他语气平和，却带着户部官员特有的、对数字的执着。
王璕点点头：“正当如此。那本官便去军中看看，林将军麾下这些能‘以弱胜强’的虎贲之士，究竟是何等风范。”他特意在“以弱胜强”四字上微微一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很快，二人便在郭谦的“陪同”下，分头行动。
王璕首先来到了平凉城内的校场。
时值上午，阳光驱散了些许寒意，校场上确有士卒在操练。阵列也算整齐，呼喝声亦有，但看在王璕这等见过京畿禁军和各地边军的人眼中，总觉得少了股子锐气。
士卒们使用的兵器甲胄，大多显得陈旧，甚至有些皮甲上还有明显的修补痕迹。演练的阵型，也是大胤边军中常见的几种，并无甚出奇之处。
马贵一身普通将领装束，在一旁“陪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因上官视察而略显紧绷的神情。当王璕“随口”问起秃鹫谷之战时，马贵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瓮声瓮气地回道：“全赖将士用命，加之狄人内部似有纷争，夜黑风高，侥幸摸进了谷里，放了几把火，搅乱了他阵脚，这才……唉，也是惨胜，折了不少老兄弟。”他言语朴拙，甚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损失惨重的痛惜，将一个侥幸获胜的武将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王璕静静听着，目光却如同梳子般，细细梳理着校场的每一个角落。他注意到，有些士卒在持盾格挡时，手臂异常稳定，下盘扎实，那绝非短期训练能达到的效果；他还注意到，一些堆放于校场边缘、看似废弃的箭靶，其靶心位置的破损程度，远非眼前这些士卒表现出来的弓术水平所能造成。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温言嘉勉了马贵及在场士卒几句，感慨边军不易。
离开校场，王璕又提出要看看军械库。孙瘸子早已在东侧库房等候多时。库房门一开，一股混合着铁锈、霉味和皮革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堆放的，多是些锈迹斑斑、甚至残缺不全的刀枪剑戟，以及大量需要修补的皮甲、盾牌。一切，都符合一个历经苦战、物资匮乏的边城形象。
王璕随手拿起一柄卷了刃的环首刀，用手指抹过上面的锈迹，又看了看库房角落堆积如山的、等待修理的军械，眉头微蹙，似乎对这里的“惨状”也有些意外。他踱着步，状似无意地问道：“孙将军，听闻守城时曾用一种名为‘震天雷’的火器，威力惊人，不知可否让本官一观？”
孙瘸子脸上立刻露出为难之色，搓着手道：“天使明鉴，那玩意儿……制作太难了，十次里能成一次就不错了，材料也金贵得很。上次守城，几乎把家底都扔出去了，如今……如今实在是拿不出来了。剩下的几个，也都是样子货，点不着了。”他指着库房最里面几个蒙着厚厚灰尘、看起来黑黝黝的铁疙瘩说道。
王璕目光在那几个“铁疙瘩”上停留片刻，没有强求，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便转身出了库房。
另一边的州府衙门，李敏的工作则要枯燥得多。他埋首于厚厚的账册之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账面上，陇西的各项开支，尤其是军费、匠作营物料采购，数额巨大，且许多款项去向模糊，标注着“军械损耗”、“秘药采买”、“特殊资材”等语焉不详的名目。府库的现银和物资储备，也确实如周毅准备的那般，看起来空空荡荡。
然而，李敏却从这看似混乱的账目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有些采购项目，数量巨大，但对应的产出或成果，在账面上却体现得极其有限。而且，他发现了几笔时间上颇为接近的大额支出，其用途标注含糊，却恰好发生在秃鹫谷之战前后。
“郭长史，”李敏抬起头，看向一旁陪同的郭谦，语气温和地问道，“这几笔‘特殊资材’的采买，具体是何物？用于何处？为何没有更详细的记录？”
郭谦心中一跳，面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按照周毅的交代解释道：“回李郎中，此乃军中机密，涉及一些……嗯……御寒、防瘴的药材配方，以及部分狄人地域的特产，用于……呃……了解敌情，具体的，下官也不甚清楚，皆由林将军亲卫营直接经办。”
李敏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只是在那几笔账目旁，用朱笔轻轻做了一个不起眼的记号。
午后，王璕与李敏在馆驿碰头，交换各自所见。
“军中确有疲态，军械亦多残破，那马贵、孙瘸子所言，看似也合情理。”王璕缓缓道，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但，过于合理了，反倒显得刻意。那校场士卒，看似散漫，眼神却骗不了人，皆是见过血的老兵。军械库那些废铜烂铁，堆放得也太过‘整齐’，像是专程摆出来给人看的。”
李敏将自己在账册中发现的问题也说了出来：“账目混乱，开销巨大，看似入不敷出。但有几笔大额支出，时间点敏感，用途不明。下官怀疑，这其中必有蹊跷。而且，下官来时观察这平凉城，百姓面色虽非红润，却也不见菜色，市集物价虽有波动，却并未失控，尤其是那名为‘土豆’之物，似乎颇得民心，这与其账面上体现出的困顿，略有出入。”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林烨在藏拙！这平凉城，绝非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贫弱！
“他越是想藏，便说明他隐藏的东西越重要！”王璕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那‘震天雷’之法，那巨额的军费用途，还有那所谓的‘特殊资材’！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王大人打算如何查？”李敏问道。他虽也觉得有问题，但性格更为谨慎。
王璕冷笑一声：“明面上的，他必然都已做了准备。需得寻其不备之处。比如……那些突然多出来的、身份不明的‘流民’工匠？再比如，这平凉城内外，是否还有我们未曾踏足的‘隐秘’之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都督府的方向，如同盯紧了猎物的毒蛇。
“明日，我们便去瞧瞧那所谓的‘匠作营’！看看林烨，还能演出怎样一场好戏！”
然而，就在王璕与李敏暗中筹划下一步行动时，都督府书房内，林烨也接到了周毅的密报。
“大人，王璕去了校场和军械库，李敏查了账目，两人回到馆驿后闭门商议许久。我们的人观察到，王璕似乎对校场士卒的真实状态和军械库的‘摆设’有所怀疑。李敏也在几笔账目上做了记号。”
林烨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了然：“若是连这点端倪都看不出，他们也不配被冯保和张汝贞派来了。无妨，让他们怀疑。怀疑，才会促使他们更想找到‘证据’，也才会更容易踏入我们预设的下一步。”
“那明日匠作营……”周毅有些担忧。虽然已经做了大量伪装和人员转移，但毕竟是在对方眼皮子底下。
“按计划进行即可。”林烨语气平静，“让他们看想看的，听想听的。有时候，看得越多，听得越多，反而会越迷茫。”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不过，也不能让他们太闲着了。周毅，安排一下，让王御史‘偶然’听到一些关于北狄‘黑狼部’与西边神秘势力勾结，意图不轨的流言。真真假假，才更有趣，不是吗？”
蛛丝马迹，已悄然布下。虚实之间，博弈正酣。
王璕自以为洞察了林烨的伪装，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更为庞大的迷雾之中。而林烨，则稳坐钓鱼台，静待着对手在层层迷障中，耗尽心力，最终徒劳无功。
这场无声的较量，胜负手，往往在于谁更能沉得住气，谁布下的局，更深，更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