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鹫谷带回的凛冽杀伐之气,尚未在平凉城上空完全消散,另一股来自洛安的无形压力,已如同南来的暖湿气流,悄然漫过陇西的山川,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闷浊。
都督府内的炭火似乎都因这份压抑而黯淡了几分。林烨端坐主位,听着周毅禀报来自各方、关于“观风使”行程的最新消息。
使者团已出潼关,不日将抵达陇西地界,为首的正是那位在朝堂上多次弹劾林烨的御史台官员,王璁。副使则出自户部,显然是来核查陇西“巨额”军费开销的。
“来者不善。”周毅总结道,眉宇间忧色难掩,“大人,我们准备的‘场面’,是否……过于简陋了些?只怕难以取信于人。”
林烨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无声的韵律。“取信?”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我们为何要取信于他们?他们心中早已有了定见,我们做得再好,在他们眼中也是别有用心。我们要做的,不是取信,是坐实他们的‘期望’。”
他站起身,走到厅中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旁,拿起火钳,轻轻拨动着通红的炭块,火星噼啪四溅。
“他们期望看到什么?”林烨的声音平静无波,“期望看到一个拥兵自重、穷兵黩武的边将?那便让他们看——看我们‘残缺’的军械,看我们‘疲惫’的士卒,看我们‘空空如也’的府库。”
“他们期望看到一个籍籍无名、全靠侥幸的武夫?那便让他们看——看这平凉城‘百废待兴’的市井,看城外‘刚刚开垦’的贫瘠土地,当然,也要让他们‘偶然’听闻,我们是如何‘侥幸’从狄人手中夺得那微不足道的盐利,又如何‘碰巧’种出了些许新粮,勉强糊口。”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淌过众人的心间,驱散了那份焦躁,带来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马贵。”
“末将在!”马贵踏前一步,他脸上的刀疤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你麾下骑兵,即日起,收起最好的甲胄兵器,换上那些修补过的旧装备。战马,挑些老弱的示人。校场操练,照旧,但阵型可‘偶尔’散乱,‘偶尔’人困马乏。若观风使问起秃鹫谷之战,便说乃是你等侥幸,利用地形,夜袭得手,狄人内乱,方有斩获,且自身伤亡惨重,折损了近半弟兄。”林烨吩咐得极其细致。
马贵嘴角抽搐了一下,显然对要自污战绩颇为不满,但还是重重抱拳:“末将……明白!定演得他们信以为真!”
“孙瘸子。”
“末将在!”孙瘸子声音沉闷。
“城防各处,明哨照设,但暗哨撤回一半。巡逻队次减少,做出兵力不足之态。军械库……打开东侧那个存放旧式、破损兵甲的库房,让他们‘随意’查看。若问起‘震天雷’,便说乃是一次偶然所得的古方,制造极难,材料万金,且十之八九皆为废品,存量早已在守城战中耗尽。”林烨看向孙瘸子,“可能做到?”
孙瘸子重重点头:“大人放心,守城俺在行,装穷……俺也会!”
“周毅。”
“属下在!”周毅神色一凛。
“府库账目,重新做一份。各项开支,尤其是军费、匠作营用料,能模糊便模糊,能夸大便夸大。总之,要显得入不敷出,捉襟见肘。城中市集,安排些人,适当抱怨几句物资匮乏、粮价微涨。接待观风使的住处,不必奢华,干净即可,饮食也以朴素为主,但可‘不经意’间,让他们尝到土豆。”林烨目光深邃,“这土豆,是我们唯一不需要,也不能完全掩饰的‘亮点’,但要让他们觉得,这只是我们挣扎求存、偶然发现的救命稻草,而非什么经国利器。”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账房和市井人手。”周毅领命。
“此外,”林烨最后补充道,声音压低,“匠作营核心区域,即日起,外围加设 visibly 的巡逻,但内部关键工坊,全部转入地下或伪装点,所有新式器械、‘破军壹型’的零件、乃至那些救回的工匠,全部转移至黑风堡或更隐秘的备用工坊。平凉城内,只留一个空壳,和一些正在打造农具、修补旧甲的场面。”
“是!”众人齐声应道。
一条条指令,将整个平凉城乃至陇西势力,迅速带入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状态。这是一种主动的、战略性的自我削弱,旨在将真实的獠牙和筋骨,深深隐藏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平凉城仿佛真的“疲惫”了下来。街面上的巡逻士卒似乎少了,精神也不复往日昂扬。校场上的操练声依旧,却少了几分金戈铁马的锐气。偶尔有车队运送物资入城,也多是些普通的粮草和粗笨的木石。
在这片刻意营造的“颓势”中,林烨却并未闲着。他秘密召见了老匠人陈彦和几位从秃鹫谷救回、表现沉稳的工匠,详细询问了西夷人对冶金、尤其是对煤炭应用的了解程度,以及他们展示的那份“火铳图纸”的细节。
虽然工匠们无法完全复现图纸,但描述的某些结构,依然让林烨感到心惊,那绝非简单的火门枪,似乎已有了更复杂的雏形。
同时,他也通过沙州商队胡四海的渠道,暗中查询“萨尔”、“帕夏”、“卡勒”等词汇的可能含义,以及西方是否存在一个以“卡什塔石”为主要燃料的势力。胡四海回复需要时间,但确认西方广袤,强国与大部落林立,信息繁杂,此事急不得。
就在这种外松内紧、迷雾重重的氛围中,来自洛安的“观风使”队伍,终于抵达了平凉城。
没有隆重的迎接仪式,只有郭谦率领着寥寥数名州府属官,以及一身寻常戎装、未佩刀剑的林烨,在城门处静候。这与王璁御史想象中的“下马威”或“谄媚逢迎”都相去甚远。
使者团队伍不算庞大,但旗帜鲜明。为首的王璕年约四旬,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细长,看人时总带着审视与挑剔的光芒。他端坐马上,目光扫过略显“简陋”的城门守军和“朴素”的迎接队伍,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似乎对眼前所见颇为“满意”。
“下官林烨,恭迎王御史,李郎中。”林烨上前一步,依礼参见,态度不卑不亢。
王璕缓缓下马,皮笑肉不笑地虚扶一下:“林将军少年英雄,威震北疆,不必多礼。本官与李郎中奉旨前来,体察边情,观风问俗,日后还需将军多多配合才是。”
他特意加重了“奉旨”和“配合”二字,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林烨空荡荡的腰侧和身后那些“士气不高”的亲卫。
“此乃下官份内之事,定当全力配合二位天使。”林烨垂眸应答,语气平和。
寒暄间,另一位副使,户部郎中李敏,则更多地将目光投向了城内的建筑和往来百姓的神情,似乎在默默评估着这座边城的真实经济状况。
入城之后,安排好的“简陋”馆驿,以及那顿虽有土豆充饥、却并无多少油水的接风宴,更是让王璕眼中那抹“果然如此”的神色浓了几分。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林烨预设的剧本进行。
然而,夜深人静,馆驿之内,王璕并未急于休息。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灯下,翻阅着白日里郭谦“主动”送来的一些“简略”文书,手指在“军费开支”、“匠作营耗用”等条目上轻轻划过,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林烨啊林烨,你若大大方方,本官或还忌惮三分。如此藏头露尾,欲盖弥彰,真当朝中诸公皆是瞎子不成?”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精明与贪婪,“你这‘穷困潦倒’的戏码,演得越好,破绽便越多!本官倒要看看,你这平凉城,究竟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窗外,北风呜咽,吹动着屋檐下的冰凌,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示敌以弱的帷幕已然拉开,但舞台下的暗流,与观众席上那双洞察幽微的眼睛,都预示着这场“表演”,绝不会风平浪静。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