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为何,看到眼前这个素日里似乎无所不能的老和尚,此时面露沮丧之色。
本来甚是懊恼的朱棣,竟然生出了一丝幸灾乐祸之意,揶揄道:
“大和尚竟然肯认输,这还真是件稀罕事。”
道衍和尚听了也不恼怒,反而笑道:“这不过是场以天下为棋局的博弈而已。
老衲尽管输了先手,然而最终满盘皆输的,却也未必便是老衲啊。”
朱棣仔细品味了片刻,方才缓缓点了点头,道:
“说的是,日后若是能将朱允炆那竖子拉下皇位,便算是大和尚破了父皇的棋局。”
道衍和尚微微一笑,便不再就此多言,而是问道: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张升?”
朱棣闻言不由一怔,道:
“张升?父皇既然没有封赏他,本王自然也不好再给其官职。
不过张家既然已与燕王府结亲,也就不能再做药铺的勾当。
大不了本王多赏赐一些财帛,让他过安生日子便是。”
道衍和尚却道:“方才殿下曾言道,秦王、晋王二位殿下有过失时,今上大多都是下旨申饬,从未进行打压。
即便秦王近来行事愈发荒唐,今年正月,皇上还是放心的让他率领大军,前往洮州征伐叛番。
殿下可知道是何故?”
朱棣想了想,却还是摇头道:“本王实在不知。
说起来,比起两个哥哥,本王才是最像父皇的人。”
道衍和尚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朱棣皱眉道:“大和尚的意思是,本王过往行事太过谨慎,反倒惹得父皇生疑?”
道衍和尚道:“不错,秦王悍勇但为恶,晋王多智却残暴。
但正因如此,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
可反观殿下呢,你英明果敢却低调谦逊,骁勇善战却行事谨慎,就如同白玉无瑕一般,让想要找到你错处的人毫无办法。
而殿下也知道,你是最像今上之人,但这却只会让他想起一位故人来。”
朱棣连忙问道:“何人?”
道衍和尚道:“小明王韩林儿。”
朱棣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问道:“父皇认为本王是当年的他,而他却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小明王?”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道:“正是。”
朱棣连忙问道:“那本王又该如何解此危局?”
道衍和尚笑道:“这个不难,殿下只需利用张升,卖个不大不小的破绽便是。”
燕王世子大婚之日,张家众人纷纷与准备出嫁的张子苓道别。
唯有与其最为交好的张升,只是一脸歉然的站在最后,始终没有开口。
张子苓知道他的心思,于是主动上前,悄声道:
“世子殿下虽然是胖了些,但却知书达理,为人更是宽厚仁慈。
能嫁给他,实乃小妹几时修来的福气,三哥又何必为我难过呢?”
张升心中暗叹:妹妹啊,你日后确是飞黄腾达,甚至名留青史。
可你却也在四十几岁的年纪便做了寡妇啊!
可这些话,张升只能憋在心里,强笑道:
“我妹子找了个好郎君,做哥哥的又怎会难过,只是舍不得你罢了!”
这时,迎亲的官员上前提醒道:“世子妃,时辰不早了,您可莫要错过了吉时。”
张子苓含泪点了点头,随即便依依不舍地踏出了已然摘掉了招牌的济世堂,坐上了燕王府的喜轿。
望着渐行渐远的妹妹,张升暗自思量:
历史上的朱高炽,之所以会英年早逝,无外乎两个原因。
其一便是太过肥胖而导致的最终猝死,尽管到了后世,也没有所谓的减肥捷径,要不然那些身家过亿的明星,也就不会为了身材发愁。
然而为了妹妹,我也要竭力帮他变得瘦些;
其二则是由于长期受到朱棣猜忌打压而导致的心情郁结,从而诱发了诸多疾病。
但以我此时的身份,恐怕无能为力,还需从长计议才是。
翌日清晨,心满意足且半梦半醒的朱高炽,伸手想握住身旁妻子的手,却发现摸了个空。
当他疲乏的睁开眼睛时,看见妻子竟然梳洗打扮已毕,正坐在床榻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
朱高炽体贴的问道:“昨日那么晚才休息,世子妃为何不多睡会儿。”
张子苓笑道:“殿下莫不是忘记了,今早咱们还需向父王和母妃敬茶问安。”
朱高炽不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不错,我怎会将这事都累得忘记了。快来人,更衣!”
张子苓拿起了早已为夫君备好的衣衫,道:“殿下莫要担心,时辰尚早,由妾身来服侍您便是。”
朱高炽轻抚着妻子温软的柔荑,感叹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张子苓忙道:“妾身着实担不起殿下这般称赞。
只要殿下不嫌弃我出身寒微,丢了燕王府的颜面,妾身便再无所求了。”
听了这话,朱高炽更是忍不住握紧了妻子的手,怜惜的说道:
“不要说陈胜当年提出后便一呼百应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即便是皇爷爷,他老人家也倡导‘不问出身,惟贤与德’。
像世子妃这样好的良配世间无二,我定会好生珍惜。
因此今后你都不可再如此想了。”
张子苓心中顿时一暖,颔首道:“妾身遵命。”
然而,到了敬茶之时,虽然徐王妃尚能做到慈祥和善,笑着接了张子苓的茶盏。
但燕王朱棣却全程冷着脸,显然对这个出身卑贱的儿媳颇为不喜。
尽管朱高炽不敢顶撞父亲,却也十分不愿看到妻子难堪,于是沉着脸说道:
“儿臣身子不适,父王和母妃如若没有旁的事,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朱棣如何看不出儿子的心思,当即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还是徐王妃打圆场道:“去吧,正好你内兄今日要来王府,便让他为你诊治吧。”
听到三哥要来,张子苓甚是欢喜,当即便与朱高炽相偕退了出去。
等到二人去得远了,朱棣才道:“好人都让你这个女诸生做了,只有本王才是恶人对吧。”
徐王妃白了夫君一眼,反问道:“前日里,王爷还因为世子妃勇于不顾自身安危,悉心照料咸宁而对其大加赞赏。
今日成了自家人,反倒是冷言冷语。
此等敖世轻物之人,难道还不是恶人?”
朱棣被妻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王妃也知道,本王不是对这个孩子有成见。
只是自己实在是有些气不过。”
徐王妃也展颜道:“妾身自是知晓,可王爷也不能拿人家孩子出气。
妾身倒是觉得,咱们的这个儿媳天资聪慧,处事果决,很像当年的我。”
原来,徐王妃乃是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长女,自幼便聪颖过人,饱读诗书且能做到过目不忘,一览成诵,得到了女诸生的美誉。
要知在明代,诸生即为受过传统儒家教育,工于经史的生员,由此不难看出徐王妃的才学修养。
而朱棣与徐王妃也并非古代常见的‘先婚后爱’。
早在成婚前,两人便已相伴三载,是名副其实的少年伉俪。
不仅夫妻感情极好,而且朱棣十分敬重自己这位博学多才的妻子,遇到大事时常与其商议。
这时,长史葛城入内禀道:“王爷、王妃,张升到了,此时正在存心殿外等候。”
朱棣起身道:“好,本王这便去见他。”
徐王妃提醒道:“王爷,无论是此番救治咸宁,还是为北平百姓种人痘,都不难看出张升除了医术高明之外,还有着足够的魄力和勇气,日后必是个可塑之才。”
朱棣点了点头,道:“王妃放心,本王自理会得。”
待得朱棣步入存心殿内,见正在等候的张升,并没有因为身份的转变而胆敢就座。
依旧甚是懂礼,规规矩矩的立于殿宇中央时,先前由于被迫与升斗小民结亲的不满,便稍减了两分。
张升赶忙行礼道:“小民张升,参见燕王殿下!”
朱棣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待张升起身后,朱棣又伸手朝着下首的桦木靠背椅一引,道:“坐吧。”
张升却道:“多谢殿下,然尊卑有序,小民万万不敢。”
朱棣试探道:“如今你我已是一家人,何须这般客套?”
张升躬身道:“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国无礼不宁。小民不敢僭越。”
朱棣颔首道:“先前本王还担心,你们这样的小户人家,在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后,会变得忘乎所以,甚至为祸乡里,看来是多虑了。”
张升道:“还请殿下放心,小民一家老小,只会记得圣上和殿下的恩典,绝不敢忘乎所以。”
朱棣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可知本王今日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张升道:“小民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朱棣道:“前日里,本王曾上奏章为你请功,推荐你去太医院任职,可惜那里现下没有空缺,此事便也只得暂且缓缓了。”
张升心道:太医院这种地方,又怎么可能存在人满为患的情形,想来多半是老皇帝驳了燕王的面子。
尽管如此想,张升却还是躬身道:“多谢殿下抬举,不过小民虽有报效朝廷之心,但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三刻间,等待些许时日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