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诏书词句,伴随着老宦官福全颤抖的笔尖,一字字烙印在明黄的绢帛上。那上面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丹陛上尚未凝固的鲜血写成,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北辽的天,在这一夜之后,彻底被染成了刺目的猩红。
韩重进那道裹挟着无尽暴戾与血腥的诏书,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北辽朝堂掀起了灭顶之灾!它不再是纸面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最冰冷、最锋利的屠刀,悬在了每一个曾与石钟秀有过丝毫牵连,甚至仅仅是存在于韩重进猜忌名单上的大臣头顶。
龙城九门轰然关闭!沉重的门栓落下,巨大的铁锁封死了内外交通的通道。城墙上,禁军士兵的面孔如同铁铸,眼神冰冷地扫视着下方惊慌失措、试图打探消息或逃离这座死城的平民和低级官吏。空气中弥漫着恐慌的气息,如同无形的瘟疫,迅速蔓延至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玄甲卫的诏狱、刑部的大牢、大理寺的监房,在短短数日之内,便被塞得满满当当!平日里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朝廷重臣,此刻如同被驱赶的猪羊,披头散发,官袍被粗暴地撕扯,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死灰般的绝望,被如狼似虎的锦衣缇骑拖拽着,投入那散发着霉味、血腥味和绝望气息的黑暗深渊。哭嚎声、喊冤声、咒骂声、哀求声……在森严的监牢甬道里交织成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亡交响。
“冤枉啊!下官与石逆素无往来!”
“陛下!臣对您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韩重进!你这昏君!暴君!滥杀无辜!不得好死!”
“放过我的孩子!他才十岁!十岁啊!”
然而,所有的声音,在冰冷的刑具和无情的拷问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玄甲卫的诏狱深处,惨叫声日夜不息。烧红的烙铁按在皮肉上发出的滋滋声,夹棍收紧时骨骼碎裂的咔嚓声,皮鞭抽打在血肉之躯上沉闷的噗噗声……交织着受刑者非人的哀嚎,构成了这人间地狱最恐怖的背景音。
清洗,以最残酷、最高效的方式进行着。一份份沾着血指印、甚至是用断指画押的“供词”被飞快地炮制出来,上面罗列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罪状”——结党营私、通敌卖国、诅咒君王、参与逼宫……只需一个名字被供出,无论真假,锦衣缇骑便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破门而入,将新的“逆党”拖入这无边的血海。
刑场上,成了庆阳城最“繁忙”的所在。昔日人头攒动的集市,如今只剩下刽子手手中鬼头大刀闪烁的寒光,以及空气中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曾经显赫一时的重臣头颅,如同廉价的瓜果,一颗颗被斩落,滚入早已被鲜血浸透成深褐色的泥土中。无头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板车上,如同垃圾般运往城外的乱葬岗。乌鸦成群结队地盘旋在刑场上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聒噪,争抢着啄食凝固的血块和散落的碎肉。
石钟秀的府邸,这座曾经门庭若市、象征着北辽顶级权势的宅院,早已被查抄一空。精美的瓷器被砸碎,珍贵的字画被撕毁,金银珠宝被一箱箱抬走。府中男丁,无论白发苍苍的老翁,还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只要年满十六,一律被拖到院中,在女眷和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被乱刀砍杀!鲜血染红了雕梁画栋的庭院,汇成小溪流入假山池沼,将池水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侥幸未死的女眷和幼童,被粗暴地套上枷锁,如同牲口般驱赶着,走向那比死亡更屈辱的命运——没入教坊为奴!
恐慌,如同跗骨之蛆,钻入了每一个侥幸还活着的大臣心中。朝堂之上,空空荡荡。侥幸未被牵连的大臣们,每日战战兢兢地踏入紫宸殿,如同踏入鬼门关。他们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御座上那尊浑身散发着刺骨寒意的“暴君”,更不敢与任何同僚交换眼神,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便被解读为“心怀怨望”、“图谋不轨”。奏对时,声音颤抖,语无伦次,额头上的冷汗从未干过。整个朝堂,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只有韩重进冰冷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刀子,刮过每一个人的脊背。
“皇上……这是……这是户部关于今岁税赋的……奏……奏疏……”一名老户部尚书双手捧着奏本,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细若蚊蚋。
韩重进斜倚在御座上,并未去接。他身上那件明黄龙袍,似乎也沾染了洗刷不掉的浓浓血腥气。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如同燃烧着幽幽鬼火,死死地盯着下方那个瑟瑟发抖的老臣。
“税赋?”韩重进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冰冷地响起,“去年幽州军饷被克扣了三成,导致边军哗变,险些让呼伦人钻了空子。这笔账……户部,算清楚了吗?”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户部官员。
“扑通!”那名捧着奏疏的老尚书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瘫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涕泪横流:“皇上饶命!饶命啊!那……那是石逆……是石钟秀指使!他……他逼迫户部挪用了军饷去……去收买将领!臣……臣等不敢不从啊皇上!求皇上开恩!开恩啊!”他身后的几名户部官员也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纷纷跪倒,磕头如捣蒜,哭嚎声响成一片。
韩重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被鲜血浸透的冰冷。他缓缓抬起手,那枯瘦的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拖下去。”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死神的宣判。
“皇上!”绝望的哭嚎瞬间变成了凄厉的惨叫。几名如狼似虎的玄甲卫立刻上前,如同拖拽死狗般,将那几个瘫软的官员粗暴地拖出了大殿。那哭嚎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荡,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宫门的阴影中,留下殿内更加浓重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侥幸还站着的官员们,头垂得更低,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一次上朝,都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谁也不知道,下一刻,屠刀是否会落在自己头上。
韩重进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群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大臣。他们的恐惧,他们的战栗,他们的绝望,如同最醇厚的美酒,暂时抚慰着他那颗被背叛和杀戮反复撕扯、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然而,在这冰封的暴戾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更深沉的空虚,如同深渊的暗流,悄然涌动。他缓缓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御座靠背上。这金碧辉煌的殿堂,这至高无上的权力,此刻只让他感到彻骨的冰冷和……无边的孤寂。
“退……朝……”他挥了挥手,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厌倦。
与朝堂上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和血腥相比,位于皇宫最深处、昭狱最底层的黑水死牢,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绝望世界。
这里没有光。永恒的、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是唯一的主宰。空气是凝滞的,弥漫着万年不散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霉烂、腐臭和某种地下污水特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湿冷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囚衣,钻进每一个毛孔,深入骨髓。寂静,是这里最恐怖的声音,死寂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微弱声响,听到老鼠在墙角窸窣爬行、啃噬着什么的声音,听到远处某个角落里,不知名的囚徒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般的呜咽或绝望的啜泣。
太子韩乾蜷缩在冰冷的、铺着一层薄薄、散发着霉味稻草的角落里。沉重的精铁镣铐锁着他的手腕、脚踝和脖颈,冰冷刺骨,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带来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和皮肉被磨破的尖锐疼痛。他身上的素白中衣早已污秽不堪,沾满了污泥、血痂和不知名的污渍,破烂得如同碎布条。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如今纠结成一团肮脏的乱草,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那道在承天殿前被按跪时留下的淤青和擦伤,已经结痂,但新的伤痕又添了上去——那是被拖拽、被推搡、甚至是被狱卒心情不好时随手鞭打留下的印记。
饥饿,如同最恶毒的虫子,日夜啃噬着他的胃袋。送来的食物,是冰冷的、散发着馊味的、连猪食都不如的残羹冷炙,里面常常混杂着泥沙甚至蠕动的蛆虫。干渴,让他的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火辣辣的剧痛。浑浊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污水,是他唯一的解渴来源。身体在迅速地衰弱下去,曾经健硕的体魄,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包裹在松垮的皮肤下。寒冷、饥饿、伤痛、绝望……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将他拖向崩溃的边缘。
然而,比肉体折磨更甚的,是精神上的酷刑。
“三弟……元儿……”韩乾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无边的黑暗。韩元那张脸定格在家庙的那场兄弟争执中,韩元失落的眼神,韩乾愤怒的眼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他蜷缩得更紧,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干裂的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石钟秀!那张总是带着谦恭和忠诚、深潭般难以捉摸的脸,此刻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嘲弄!是他!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划的陷阱!是他盗用了令牌,是他假传军令,是他害死了元弟,是他栽赃嫁祸,是他……将自己推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石钟秀……你这恶鬼……恶鬼……”韩乾喉咙里发出如同困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指甲深深抠进冰冷潮湿的墙壁缝隙,指缝间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滔天的恨意如同毒火,在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焚毁!他恨石钟秀的阴险毒辣!恨父皇的昏聩多疑!恨这囚禁他的无边黑暗!恨这将他打入地狱的命运!
就在这时,死牢那沉重无比、由整块生铁铸成的牢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不同于狱卒沉重脚步声的响动。那是一种刻意放轻、带着某种犹豫的脚步声。
韩乾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牢门的方向,身体瞬间绷紧。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下。片刻的死寂后,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带着浓重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声音,如同蚊蚋般,从牢门下方那个仅容巴掌大小、用于递送食物的孔洞外传来:
“殿下……殿下……是奴婢……翠儿……”
翠儿?!韩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是他东宫太子妃身边最信任、最贴身的侍女!她怎么会来这里?!黑水死牢,非王命不得入内!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翠儿?!你……你怎么……”韩乾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他挣扎着爬到牢门边,将脸凑近那个冰冷的小孔。
“殿下……奴婢……奴婢是买通了看守死牢外围的卫兵……才……才偷偷溜进来的……时间不多……殿下您……您千万保重啊!”翠儿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急切,语无伦次。
“外面……外面怎么样了?母后……太子妃……她们……”韩乾急切地追问,这是他最深的牵挂。
“王后娘娘……被陛下软禁在长春宫……日夜以泪洗面……太子妃……太子妃她……”翠儿的声音猛地哽咽住,带着无尽的悲痛,“石逆逼宫那夜……宫中大乱……太子妃她……她为了护住小郡主……被……被流矢……射中……已经……已经殁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