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生命体,都有一处停留蜷缩之地。那个地方,托举着生来的身躯,也承载着死去的魂魄。无论远离多久,却始终在梦里不散,于是它便有了个名字:家。
黄广信在父母坟前伏地嚎啕,把在场的一家老少全都看了个泪如泉涌,默默地陪着他难过。
黄广路深知,几十年了,大哥这一顿哭若是不释放出来,恐怕到死,都会难以瞑目。
那些小辈们,虽也明白亲人分离,至死未再相见的苦痛,但始终还是无法切身黄广信这大半生的望而不达,不过都是眼见悲伤的陪衬罢了。
倒是黄降,内心里却颇有几分感同身受:因为他曾亲眼所见这种情形——上次在太爷坟前如此悲伤的,还是自己的外公。
外公那次,虽未如此号啕大哭,但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只是两行老泪,沉默不语,却让黄降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那种,难以名状的悲伤。
打从父母结婚,黄家与孔家便成了亲家。外公虽和太爷差着辈分,但两人却是一对忘年之交。
太爷在时,俩人隔不了十天八天必见一次:外公跟太爷学种瓜,学炒花生,喝茶闲聊天南海北,也在农会时同去看戏……当然,也都会带着汤圆儿——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乖巧可爱,完全是因为两毛钱的米花球,就可以把他打发了。
太爷发丧的时候,舅舅代表母亲的娘家来吊孝,外公没到场。太爷下葬几天后,外公来了,叫上汤圆儿给他指指坟头,他就那么坐在坟前,点了两支烟,一支自己抽,一支放在坟头,然后默默地流泪。
打那儿之后,一直到去世,外公都只用烟袋锅抽旱烟,再没碰过纸烟,一如太爷在世时对旱烟的钟爱。
汤圆儿一直不明白,外公那两行沉默不语的眼泪。
直到今天看到大爷趴在那儿哭到快要断了气,他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无论是响天彻地,还是无声的哽咽,人心痛了,真有必要把泪水流出来,要不然,会要命。
等到大爷哭累了,软瘫瘫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爷爷黄广路才抹了眼泪上前,半跪着把大哥揽在怀里,轻轻地给他抹胸口拍脊背,口中低声说着“哥,咱不哭了……”
黄广信缓过了气来,示意儿子黄国全也上前磕了头后,这才坐在坟前,跟所有人讲着以前的事,一直到天渐渐黑了下来……
那顿晚饭,花了黄广路几乎三分之一的积蓄。
但他丝毫没有觉得肉疼:他明白,重要的其实不是吃了啥,而是和谁一起吃。
新酿的黄酒兑上凉丝丝的井水,本该敞开了喝个酩酊大醉,却被所有人都刻意地喝成了个“点到即止”——每一分钟都是那么的珍贵无比,大家都怕喝醉了,白白地浪费了聊天的时间。
“大哥,那会儿我问起二哥……人一多,一打岔,你就没来得及说……”
黄广信的老脸通红,听黄广路再次问起,双眉不禁微微皱起,咂了咂嘴,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不是没机会说,我是,不想说……你二哥他,跟咱,不是一路……”
“这话,咋说??”
黄广信眉头紧皱,儿子黄国全此时在旁边接茬道:“小叔,二叔他,是另一派……换句能听懂的说吧,他,不想回家……”
“那,为啥呀??!”
“这个,几句话说不明白……总之,他,不太想认这个家了……”
所有人都不再追问说话,整个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
汤圆儿见大伙儿突然因为这句话难过了起来,忙笑着说道:“爷,二爷他,终究会回来的,对吧?大爷,你们这回,还走吗?”
黄广信尴尬一笑,“得,得走……家里的饭好吃,可我,唉……”
汤圆儿一努嘴,看向了父亲黄国庆,突然问了一句:“爹,今晚的饭,还没送吧??”
黄国庆经儿子这么一提醒,立马反应过来,伸手一拍脑袋,“哎呀呀,这一高兴,把这事儿给忘了!哈哈哈,估计今晚他们几个都饿够呛!这会儿去,这会儿去……”
黄国庆说着赶紧起身去了灶房,黄广信父子听了个云里雾里,齐齐看向了黄广路,老爷子这才开口解释道:“计划生育超生的事儿,现今正运动,抓得严,他姨家的俩老表,长坡寨上老姑父的孙子,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加上本队小丁,全都被抓去蹲班房哩——家人不敢露头,这不,小丁的老婆娃子一大堆,也还躲在老大家,国庆这段,就天天的给他们几个送饭,唉,都是苦命人……”
黄广信听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黄国全眨眨眼,又道:“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抓他们这些人,起因是因为超生,但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罚款??”
黄广路苦笑道:“你不光可以这么理解,而且一定要这么理解——就是。”
“那要是交不出罚款来,还能关个没年头吗??”黄广信疑惑道。
“那谁知道?”
“可是,国庆也不能一直就这么专职送饭下去吧??”
“那能咋的?是亲是友,总不能看着他们都饿死吧??摊上了,啥办法?终究是后仨月得花钱买粮食,无非是多拉点儿饥荒。”
“那罚款,得多少?”
“不一等,看是第几胎:二胎少点,三两百,五七八百,生越多罚越狠呗。”
“罚款就罚款,怎么他们有权力随便抓人关起来吗??”
“扛一年又一年,谁交得起?至于说权力,呵呵,别说是抓人了,房子拆了也正常……”
正在这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吓了众人一跳。
“哎呀,来得仓促了,看来是还没收碗筷哩,哈哈哈。”
众人抬头一看,原来是孙忠良。
一家人慌忙起身相迎。
“原来是大叔——让你别回了,吃一口不省事?”
“哈哈,你们今晚这顿饭,外人可不好打扰——不过我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终究还是打扰了!恕罪,恕罪得很……”
“大叔说得哪里的话?亲热都来不及!快坐,快坐。”
一番客套,众人一边收拾残席撤了碟碗,一边将孙忠良让到了上座。
孙忠良推脱了一番,这才坐下,这时黄国庆正好收拾好了饭菜,在门口又客气了几句告了罪,便出门去了。
黄广路拿过一个空碗来,给他倒了一碗黄酒,他倒是没再客气,端起抿了一口,复又将碗放下,这才看着黄广信开腔道:“知道你时间紧凑,所以我是左右掂量过后,才不得不来了……”
“大叔这是,有什么事??”听出他话里有话,黄广信这才问道。
孙忠良苦笑道:“可不,咱俩家,那是世交。旧社会也好,新国家也罢,咱两家人坐一起说话,不带拐弯儿。”
“那是那是,大叔有话尽管说。”
“唉,我是看你们回来了,这本来心里死了几十年的念想,突然才又活泛起来了——我就想着跟你打听打听:这么多年,在岛上那边,有没有听到过我爹的啥子消息??”
孙忠良话一出口,黄广信黄国全父子俩,不约而同地同时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不瞒大叔,我在那边,还真有我小爷孙兰友的消息……”
“什么?!!真有?!”
孙忠良一听,“噌”地一下就站起了身来!
黄广信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只不过……”
孙忠良忙又坐下,“广信,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你尽管照实了说就是!”
“是是是……只是,小爷他,十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唉,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不过,倒是还有后人——那边还留有俩儿子一个女儿,都有各自的一摊家庭和生意……”
孙忠良一听到这句话,眉头便不经意间一抖……
“意料之中。不过不管怎样,这些弟妹,终究跟我算是血脉一家……我是想着,这次你回去后,看看方不方便帮我联系联系,问问他们,若是有意,瞅着机会也回来认认亲,好赖这边是家……”
“哦,大叔原来是这个意思。那敢情好,你这句话说得对,终究是家——你放心,我一回去,马上就办!”
孙忠良一听黄广信这么说,心里登时乐开了花,面上却波澜不惊,轻叹口气道:“所以说,还得是自己人——听你这么说,我的心就算是放下了。其实咱也不图占人家个什么便宜,一家人嘛,多来往走动,终究是不错的。那这件事,就拜托给你了,你多操心跑腿,偏劳,偏劳了……”
“大叔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孙忠良一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封好了口的牛皮信笺来,“我写了一封信,要是能见着,就劳动你替我转交吧——我就不打扰了,你们多亲热亲热,告辞,告辞。”
说着话,将信封放在了桌面上,抬手端起那半碗黄酒,仰脖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便起身出门。
一家人客客气气将他送出门外,目送他走远了,旁边的黄国全这才一脸惊讶的喃喃道:“奇人,真是奇人!他怎么就敢确定我们一定认识他爹?又怎么敢确定他爹已经不在了,就连给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弟妹的信,都已经写好了放在口袋里了?!!”
黄广信看看弟弟黄广路,弟兄俩同时会心一笑……
“老孙家算计的家风,终究是没有断了根儿——他身上,应该是装了三封信:他爹若还在,有给他爹的;他爹若不在,有给他弟或妹的;咱要说没他爹的消息或者说他爹在那边没后人,那就连拿都不用拿出来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