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特放下了日记，深吸了一口气，又拿起了那沓便笺。
这些便笺时间跨度很大，有些完全泛黄，有些墨迹都能感觉到还很新。
便笺是院长写的，菲尔特知道格里芬院长不爱带着那种重的笔记本，都是把便笺当日记和记事簿用的。
菲尔特忽然想到，菲尔特忽然想到，为什么恩佐喜欢写日记，是因为雪莉喜欢写日记；为什么雪莉写日记，是因为带她的格里芬写日记。
恩佐和雪莉都爱记日记应该都是受了格里芬的耳濡目染。
【格里芬的便笺】
（墨迹斑驳，字迹时而沉稳，时而潦草，仿佛记录者内心经历着巨大的波动）
恩佐又问我，为什么不能帮他去掉脸上那半张脸的疤。
他的眼神，像一头受伤的幼兽，混杂着委屈、不解，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怨恨。他说：“王国医疗魔法那么发达，我不明白，您为什么甘愿看着我被嘲笑……”
孩子，我的孩子……你叫我如何告诉你？
那不是普通的伤疤，那是烙印。
是你前世留下的痕迹。
是来自世界之外的伤痕，是那艘名为“菲特拉”的绝望方舟上，真实血肉被啃噬、意识在数据洪流中挣扎求生时，留下的坐标。它是你穿越虚实的船票，是你作为“漏洞”存在于这个虚假伊甸园的唯一铁证。祛除它？那无异于亲手抹去你在系统中的最后锚点，我害怕……我害怕你会像一段被错误擦除的代码，就此飘散，无迹可寻。
我必须让你带着它，哪怕它让你痛苦，让你被孤立。这痛苦，是你活着的代价，也是我……能继续看着你的，唯一方式。
（笔锋在这里变得沉重，墨水在纸上洇开）
他害怕。我知道他害怕。
他害怕脑海深处那些破碎的画面——父亲冷漠的双眼，母亲在绝望争吵中的嘶吼。他像一个在暴风雨中紧紧捂住耳朵的孩子，害怕听见那些关于“被抛弃”的真相。他向我寻求一份确定无疑的爱，可我这双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又能给他多少确凿的承诺？
他害怕他什么也不记得，只记得他的爸爸不爱妈妈，他的爸爸妈妈之间的争吵嘶吼。他一直都在渴望祈求着一份确定的爱，但这个愿望却从未实现。他不确定自己的父母是否真正爱着他，因为他们最终还是真的抛弃了他；他不确定我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是出于怜悯。他担忧的很多，心安的很少，
就像一株在悬崖边挣扎的幼苗，每一次伸手，都既渴望阳光，又恐惧脚下的万丈深渊。他嘴上说着“肯定爸爸妈妈是爱我的”，但那颤抖的语气，暴露了他最深的恐惧——他害怕去验证，害怕那最后的希望也是一场空。
（笔触在这里忽然变得轻柔，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可是，恩佐，你是否还记得……
你小时候，胆子大得很，竟敢偷偷用我的胡子编辫子。被我抓个正着，你吓得手一抖，整瓶墨水泼在了我刚批改完的、关乎十几个学生毕业命运的论文上。我当时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举起手想教训你。你却一点不怕，眨着那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还在笑嘻嘻。
还有那次，你发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却固执地非要吃只有钻石港才卖的、甜得发腻的彩虹云朵糖。我骂你胡闹，却还是在深夜披上法袍，顶着寒风飞越大半个王国。当我带着那盒珍贵的糖果回来，你只吃了一小口，就握着糖纸，枕着黏糊糊的枕头沉沉睡去，脸上带着满足的红晕。那时的你，没有阴霾。
（笔迹再次变得急促、挣扎，充满了自责与怀疑）
可现在……我看着他日渐锋利的眉眼，看着他因探寻真相而燃起的、几乎要焚毁他自己的火焰。我一次次地斥责他，打压他，用“规矩”和“大局”的名义，想要按住他那过于激进的身影。
我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保护他。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这个被无形之眼监视的世界里，过于耀眼的光芒，只会招致彻底的毁灭。按部就班，隐忍蛰伏，才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这真的是对他“好”的活法吗？
可我有时又在深夜里惊醒，反复诘问自己：格里芬，你是不是老了？变得迂腐、固执而怯懦？你用“守护”编织的牢笼，是否正在亲手扼杀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天才？我拼命想守护这个王国，守护我所珍视的秩序与平静，守护像洛克、可丽希亚那样的孩子能有一个安稳的童年……但我是不是，正在以“爱”之名，行“禁锢”之实？
边界：
我又触碰到了那面无形的墙。魔法与科学，两条看似殊途的路径，最终都在我眼前撞得粉身碎骨，碎片落入名为“哲学”的深渊。我听到了墙后的低语，感知到了那名为“系统”的、冰冷的注视。我明白了，前方是禁忌，是生与死的边界。探索即是僭越，观测招致毁灭。我停下了，像个可耻的逃兵，用“守护”作为怯懦的遮羞布。
可雪莉……我最耀眼的学生，她拾起了我丢弃的火炬。我试图阻止，用尽世故的理由。
她却只问了一句：“院长，如果知识危险，那我们追求智慧的意义何在？如果真相是禁忌，我们活在怎样的谎言里？”
我哑口无言。在她纯粹的真理性前，我的“稳妥”显得如此肮脏。
悔恨：
我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我竟以为雪莉的阳光能驱散恩佐的阴霾。我亲手将两个同样孤独、天才、对世界充满质疑的灵魂推到了一起。他们哪里是互补？他们是“臭味相投”！是干柴与烈火。我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探讨问题时迸发的光芒，那并非温情，那是要将虚假天空都烧穿的叛逆烈焰！我知道，我酿成了大祸。
甘道夫曾笑我，桃李满天下，家里结炸弹。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悖论：
恩佐渴望一个平权的世界，一个所有生灵都能沐浴光辉的国度。可他看不到那个根植于我们存在根基的、残酷的悖论：洛克一族想要享受一个平权的世界，其繁荣必然要建立在对其他精灵的隐性剥削之上。否则，我们优越的文明，那源源不断的能量，从何而来？他的理想国，从一开始就奠基在流沙与骸骨之上。
他曾坚信弱肉强食是真理，而他毕生所求，便是改变这真理。我无法告诉他，有些真理之所以为真理，正因其客观到残忍。你若想摧毁一个旧世界，就必须有能力建立一个更好的新世界。否则，毁灭本身，不过是另一场更彻底的悲剧。
诘问：
我们明明是洛克族，为何总不自觉使用“人”这个代称？“人”之本意为何？这背后是否藏着我们无法摆脱的、来自某个遥远源头的烙印？
而恩佐，他竟想去证明神明的存在！他不懂，这本身就是最危险的行为。更何况……
（此处的字迹变得格外激动、潦草，仿佛带着血泪）
我想起那个异邦的故事。
那个因为伤及地主爱犬，就被扒光衣服、在母亲面前被群狗撕碎的八岁农奴孩子。
这些事件，最终怎么能在神明被认为是存在的世界里，被证明是合理的？
假使大家都该受苦，以便用痛苦来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小孩子跟这有什么相干呢？
他为什么要用痛苦去换取和谐？为什么他也要成了肥料，要用自己去为别人培育未来的和谐？
如果我们所信奉的神明真的慈悲且全能，那王国边疆枯萎的草原、被抽干的火山、三角贸易中沉海的冤魂……这一切又作何解释？
答案或许冰冷刺骨：神，并非善神。
或者说，他们的“善”，需要以无辜者的血肉为祭品。
而我们呢？我们为了任何一个看似宏伟的目标，无论是国王的永生，还是恩佐的乌托邦，究竟可以心安理得地牺牲多少？
当我们享受着魔法的光辉时，脚下踩着的，是多少的尸骸？
过错（笔迹苍凉而疲惫，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废墟与数据流中亲手捡回来的孩子。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可怕的未来：他最终会为了他所深爱的一切，包括这个他既依赖又憎恨的世界，为了那些他甚至无法预见的、渺茫的希望，奔向一个他也不知道能否实现的未来，而义无反顾地冲向毁灭的深渊。
而我，这个自诩为守护者的老人，却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也许，从我决定收养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将是一场无解的悲剧。我既想他平安庸碌地活着，又隐隐期待他能撕裂这片虚假的天空。
我，才是个最拧巴、最矛盾的可怜虫。
离别（最后一张便笺）：
我希望我的离别没有哭泣，
风卷挟着各位的思念，
与我的灵魂直奔远方，
也许那个时候，
我们还可以再说一句来日方长
“没关系的，都一样的。”
……
菲尔特小心翼翼地将便笺重新折好，小小夹入那本日记中。
他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地下室天窗里那虚假的星空，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恩佐日记里那句被划掉又写上的话，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天要杀你，你为什么不杀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