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眼科中心VIP病房的日光灯,散发出一种恒定而冰冷的白光,将房间内的一切都照得清晰而缺乏温度。
苏念靠在摇起的病床上,额角的纱布已经换成了更小块的敷料,脸上的擦伤结了深红色的痂。
但比这些外伤更令人揪心的,是她那双眼睛——它们依旧睁着,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薄翳,失去了焦距,常常长时间地、空洞地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仿佛在努力穿透一层越来越厚的浓雾,去看清那个正在与她渐行渐远的、色彩斑斓的世界。车祸的惊吓与视力不可逆转的恶化,像双重枷锁,将她禁锢在了一片无声的荒原里。
下午时分,病房门被轻轻叩响,随后推开。李星禾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身利落的休闲西装,步伐沉稳,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显然是匆忙赶来的。
“感觉怎么样?”李星禾走到床边,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几分。她的目光落在苏念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上,心头像是被细针刺了一下,泛起一阵密密的疼。
这双眼睛,曾经在画布前闪烁着如何专注而灵动的光芒,曾经如何精准地捕捉并创造出令人心折的色彩世界,她比谁都清楚。看到它们此刻变得如此空洞、茫然,一种混杂着痛惜与愤怒的情绪在她冷静的外表下涌动——痛惜于天才可能被埋没,愤怒于命运的不公。
苏念循着声音的方向,微微转动眼眸,努力想聚焦,却只是徒劳。她牵了牵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星禾学姐,你来了。我好多了,麻烦你了。”
“应该的。”李星禾简短回应,将带来的一个精致果篮和几本最新的艺术杂志放在床头柜上。
她在床边的椅子坐下,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是惯有的清晰条理:“医疗这边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已经跟院方打过招呼,他们会组织最好的专家会诊,用最优的方案。所有的费用,包括后续可能的康复,我都会处理。”
她顿了顿,看着苏念安静倾听却难掩脆弱的样子,声音不自觉地又放轻了一些:“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配合治疗,什么都别想。”
她内心深处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说:你必须好起来,苏念。你的才华不应该被黑暗吞噬,这个世界需要你的色彩。
然而,现实的纷扰并不允许她在此久留。李星禾看了一眼腕表,略显歉意地开口:“我本来应该在这里多陪你一会儿,但是……”
她微微蹙眉,“网络上关于你提前离队和车祸的谣言又开始发酵,有几个自媒体在带节奏,试图把事故原因往不负责任的猜测上引。我必须立刻回去处理,起草一份正式的声明,并联络几个关键平台进行舆情管控,不能任由事态扩大,影响你的声誉和后续治疗环境。”
她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苏念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背,动作带着一种罕见的、生疏的安抚意味。
“许茜她们应该快到了,有她们陪着你,我也放心些。” 她看着苏念,眼神坚定,仿佛在传递一种力量,“苏念,记住,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你先好好休息,我处理完事情再来看你。”
说完,李星禾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离开了病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走廊里渐行渐远,带着一种要去征战沙场的决绝。她的到来短暂却有力,像一剂强心针,不仅安排了最实际的医疗保障,更表明了坚决维护的态度;她的离开也目的明确——去为她扫清外界的风雨。
就在李星禾离开后不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几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路风尘和无法掩饰的担忧,鱼贯而入。
“念念!”
率先冲进来的是许茜,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运动装,但眼圈下有着明显的青黑。她几步冲到床前,想给苏念一个用力的拥抱,却在看到她苍白脆弱的模样时猛地刹住动作,改为轻轻握住她放在被子外、有些冰凉的手。
“我们来了!” 她的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元气满满的活力,试图驱散病房里的沉郁。
紧接着是林岚,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摞崭新的漫画书,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轻声说:“苏苏,我们给你带了阿姨熬的鸡汤,还有最新的《虫师》。”
罗思思走在最后,她推了推眼镜,目光迅速而冷静地扫过病房环境、床头的监护仪和输液架,然后对苏念点了点头,言简意赅:“手续和后续安排,我会跟进。”
510宿舍,全员到齐。她们以各自的方式,在这冰冷的白色空间里,为苏念筑起了一道温暖而坚实的后盾。
许茜是行动派。她见苏念终日躺着,情绪低落,便以“促进血液循环、加速外伤愈合”为名,强行将她从床上“薅”起来。
“念念,听我的,受伤了更不能一动不动!来,咱们做点温和的康复训练!” 她不顾苏念的微弱抗拒,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病房有限的空间里,极其缓慢地散步,或者引导她做一些简单的手臂伸展和深呼吸练习。
她的动作带着特有的力量和控制感,却又无比轻柔,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运动生理学的常识,试图用这种充满生命力的方式,将苏念从绝望的死水中拉扯出来。
林岚则是心灵的抚慰者。当苏念疲惫地重新躺下,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时,林岚便会搬来椅子坐在她床边,翻开那套《虫师》。
“苏苏,你看不见没关系,我读给你听。” 她轻声细语,用她特有的、带着梦幻色彩的语调,讲述着那些关于光脉、关于银古、关于世间种种奇特生命形态的故事。“……有时候,最珍贵的光,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存在于记忆里,或者被心灵感知到的。就像银古,他游走在光与暗的边界,但他理解并尊重所有的存在形式……”
她没有直接安慰,而是用这些充满隐喻和哲学意味的故事,为苏念构建了一个超越视觉的、更加广阔的精神世界,试图让她明白,即使失去视力,生命依然可以拥有丰富的感知和深刻的意义。
罗思思是后勤与秩序的保障。她冷静地接管了与医院沟通、费用结算、药品管理等所有繁琐事务。她用清晰的逻辑和条理,将复杂的医疗信息整理成苏念能理解的要点,确保每一项治疗都在可控范围内。
有她在,所有杂乱无章的事情都被梳理得井井有条,为苏念创造了一个稳定、可靠的康复环境,让她无需为这些俗务分心。
而另一边公告也连夜赶了出来,公告以极其冷静、客观的笔触,简述了苏念同学因“突发性旧疾加剧,需紧急返城进行系统性治疗”而提前结束支教,并在返程途中因“山区路况复杂及突发身体状况”导致意外发生。
文章强调了苏念在支教期间的优异表现和奉献精神,并对所有关心她的师生和社会各界人士表示感谢,同时严正声明,目前网络上流传的诸多不实猜测与所谓“内幕消息”,均属谣言,请广大网友尊重个人隐私,切勿信谣传谣,共同维护清朗的网络空间。
这篇公告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断了谣言传播的养分。它没有煽情,没有辩解,只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和官方平台的权威性,为苏念建立了一个安全的舆论隔离区。李星禾用她的方式,在苏念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抵挡着来自外界的明枪暗箭。
夜晚降临,姐妹们轮流在病房里陪护。许茜和林岚挤在旁边的陪护床上小声说着话,罗思思在角落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事情。
苏念躺在病床上,虽然眼前的世界依旧模糊不清,被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纱笼罩,但她能清晰地听到许茜均匀的呼吸声,能闻到林岚带来的鸡汤的温暖香气,能感受到罗思思敲击键盘时传来的稳定节奏,能感知到李星禾存在所带来的那份令人安心的秩序感。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但这一次,不再全是绝望和恐惧。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病痛中,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被一股强大而温暖的力量托住了。
这力量来自她身后的这群人——她的后盾。她们没有华丽的言语,却用最实在的行动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无论前路多么晦暗,我们陪你一起走。
这份无声的支撑,比任何药物都更能滋养她几近枯竭的勇气。她紧紧攥着被角,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战斗才刚刚开始,但她知道,她的阵地,并非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