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瑾年的再次离开，像抽走了苏念世界中最后一根脆弱的支柱。
那张被摩挲得有些发软的格子纸上，"等我"两个字，在她看来，苍白得如同窗外易散的晨雾，无法驱散心头厚重的阴霾。每一个夜晚，当她闭上眼，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完全失明体验就会如约而至——那种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那种与世界彻底断联的极致恐惧，比任何噩梦都要真实。
白天，视力的波动更加频繁和剧烈，看东西像是隔着一层晃动不已的、沾满油污的毛玻璃，色彩的饱和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原本清晰的线条扭曲、变形，如同融化中的蜡烛。
恐惧如同带有生命的藤蔓，日夜缠绕挤压着她的心脏，每一次视线的模糊或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都像是在她耳边敲响倒计时的丧钟，提醒她，时间正在一点一滴地、冷酷地窃取她仅存的光明。
她不能再等了。
这种被动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在沉默地煎熬了两天后，她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向带队老师和本地负责人提出了提前结束支教、返城就医的申请。理由是她"旧疾复发，需要尽快进行系统检查"。
她没有提及时瑾年，也没有详述视力问题的骇人程度，但那异常苍白的脸色、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惊惶，以及偶尔因视物不清而显得迟缓的动作，足以让淳朴的乡人们理解情况的紧迫性。
安排很快下来，第二天一早，由一位以沉稳可靠著称的本地老乡张叔，骑着他那辆虽然破旧但保养得不错的摩托车，载她出山，前往八十多公里外的县城汽车站，再从那里转车回省城。
这个消息，苏念只悄悄告诉了唐栀。
唐栀看着她那双努力保持镇定却难掩脆弱与绝望的眼睛，所有劝阻和安慰的话都哽在喉咙里，最终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抱了抱她瘦削的肩膀，偷偷往她背包夹层里又塞了些自己直播赚来的现金和独立包装的补充体力的小零食，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地反复叮嘱："到了县城，不管多晚，立刻给我打电话报平安！一路千万要小心，念念，一定！"
而赵胖，在经历了上次偷拍时瑾年崩溃却最终良心发现选择放弃之后，心里一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他发现自己那套习以为常的、追逐流量热点、博取眼球的直播方式，在这片质朴无华的土地和这群真实、鲜活、承受着各自重量的人们面前，显得格外轻浮、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卑劣。
他需要换个环境透透气，也需要维持直播热度和基本收入。于是，在时瑾年离开后不久，他也找了个"补充直播素材"的借口，暂时离开了山泉小学，来到了相对繁华些、网络信号也稳定的县城，重启了他驾轻就熟的"县城美食探访"系列直播。
这既能满足粉丝的期待，也能让他暂时从山区那种混合着感动、压抑与沉重的特殊氛围中抽离出来，重新找回一点他熟悉的、属于市井街头的、简单而喧嚣的"正常"。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山间弥漫着湿冷未散的浓雾，仿佛天地间都挂上了白色的纱幔。空气清冷，吸入肺中都带着寒意。
苏念戴上唐栀给的宽檐帽，帽檐压下，试图遮挡愈发畏光的眼睛，背起那个装有简单衣物和随身物品的行囊，沉默地坐上了张叔那辆擦拭得还算干净的摩托车后座。
引擎发出沉闷而熟悉的轰鸣，打破了黎明的寂静，载着她缓缓驶上了那条连接着深山与外界、蜿蜒崎岖如羊肠、一侧是湿滑陡峭山壁、一侧是雾气笼罩深不见底山谷的盘山土路。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前行，苏念用尽全力紧紧抓着后座冰凉的金属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起初，她还能凭借残存的视力和记忆，勉强分辨出前方路面上较大的坑洼和模糊的弯道轮廓。但随着车速稍稍提升，颠簸加剧，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和对视力失控的恐惧，她的视界开始出现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晃动和扭曲。
远处的山峦和树林融化成一团移动的、色块混沌的背景，近处的路面像是不断翻涌起伏的、碎裂的波浪，所有的线条都在跳舞，所有的边界都模糊不清。冷汗不受控制地从她的额角和脊背渗出，与冰凉的晨雾混合在一起，带来一阵阵寒颤。
在一个角度刁钻的急转弯处，对向恰好驶来一辆运木材的货车，车轮卷起漫天黄色的尘土，瞬间如同厚重的幕布，完全遮蔽了她本就极其有限的视线。
就在这一片彻底的混沌、强光眩目和尘土呛咳中，她完全失去了对距离、速度和方向的最后判断。
几乎是同时，摩托车为了紧急避让路面上一块被前一天雨水冲出的、突起的石头，车身猛地向一侧倾斜、剧烈颠簸了一下——
"啊！"苏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恐的惊呼，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根本无法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失衡中保持稳定，抓握的双手一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地从那飞驰的后座上甩了出去！
她只觉得一阵令人作呕的天旋地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心脏骤停般的空白，紧接着，身体多个部位传来连续的、沉闷的撞击声，重重地砸在路旁棱角分明的碎石和松软的土堆上，不受控制地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下来。剧痛瞬间从手肘、膝盖、额角等撞击点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额角滑落，模糊了她本就已经混乱不堪的视线，染红了颊边的泥土。
摩托车的引擎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张叔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呼喊和踉跄着跑过来的沉重脚步声。
几乎就在这悲剧发生的同一时刻，一阵由远及近、带着明显口音和刻意营造出的热情活力的解说声，伴随着手机直播软件里欢快的背景音乐，不合时宜地打破了这山路上刚刚降临的死寂与恐慌。
"家人们！瞅瞅！这才是县道边上隐藏的美味！这冒着热气的油炸粑粑，金黄酥脆，十里飘香，一看就是祖传的手艺，地道货！老板，给我来俩，多加糖……哎？哎？！前面什么情况？！"
正是赵胖。他举着自拍杆，刚在路边一个冒着炊烟的早点摊前完成了一串熟练的推销，一转身，视线无意中扫向公路前方，就看到了那令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一个人影从还在晃动的摩托车上摔落，瘫在尘土里一动不动，司机正围着那人影手足无措地焦急打转。
他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眯起眼仔细辨认——那摔落之人熟悉的浅蓝色外套，散乱头发旁那顶他见唐栀戴过的宽檐帽……
“卧槽！”赵胖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手里的油炸粑粑了，几乎是本能地，举着还在直播的手机就冲了过去，“让让！麻烦让让！”
他的镜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那片混乱的现场——侧翻的摩托车，焦急无助的老乡，以及躺在地上、额角渗血、脸色惨白如纸、双眼因疼痛和恐惧而显得更加空洞茫然的苏念。
她试图用手撑起身体，却因为眩晕和疼痛而再次无力地倒回去，那脆弱无助的模样，被高清镜头捕捉得一清二楚。
直播间的观众原本还在期待美食，画面陡然切换成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弹幕瞬间爆炸：
“怎么回事？！出车祸了？”
“天啊！那个人是不是苏念？！”
“看着好像！她怎么摔成这样？”
“额角流血了！严不严重啊？”
“旁边那男的是谁？司机吗？”
“不是说在支教吗？怎么跑出来了？还坐这种摩托车？”
“该不会是……跟时瑾年吵架了，自己跑出来结果出事了？”
“楼上别乱说！不过这时机确实有点巧啊……”
“胖哥快帮忙啊！别光拍！”
赵胖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弹幕，尤其是那些开始偏离事实、带着恶意揣测的言论，又看看地上明显因伤动弹不得、视觉似乎也出了问题的苏念，一时也慌了神。
混乱，疼痛，猜测，在这一刻，通过无形的网络信号，与蜿蜒崎岖的山路、苏念逐渐被血色和黑暗交替侵袭的意识，交织成了一幅令人揪心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