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牢牢攫住了苏念。
尽管那彻底的失明只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十几分钟,随后视野如同退潮般,慢慢恢复了些许模糊的光感和晃动的人影,但那种坠入无尽深渊的极致恐惧,已经在她心底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
她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空洞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仿佛在努力适应这个色彩正在加速流失、轮廓日益混沌的世界。她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像是在黑暗中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时瑾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话,声音低柔得近乎呢喃,给她描述窗外天空的颜色,孩子们嬉闹的样子,试图用语言为她构建一个她逐渐看不清的世界。
然而,他眼底的惊悸与深重的无力感,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在苏念每一次因视线模糊而流露出的细微惊慌中,累积得越来越厚。
父亲那句“用你的自由,换她的光明”,与苏念黑暗中绝望的呓语、冰冷颤抖的双手,在他脑中反复交织、碰撞,形成一种令人发疯的撕扯。
他亲眼见证了黑暗降临的恐怖,他无法想象苏念要永远活在那样的世界里。父亲的威胁言犹在耳,那不是虚张声势。他拥有资源,也拥有让苏念求医无门的冷酷手段。
罗思思的法律分析像一道理性的微光,指出了那条协议在法律上的脆弱性,可现实是,时家的权势足以在规则边缘甚至之外,制造无数障碍,拖延、干扰,直到错过最佳治疗时机,直到苏念的世界彻底灰暗。他赌不起,他不敢用苏念仅存的、正在飞速流逝的光明去赌一个漫长的、胜负未知的法律抗争。
他爱她。这份爱,在目睹了她的脆弱与恐惧后,变得无比具体而尖锐,化作了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责任。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眼睁睁看着她滑向深渊。
然而,他现有的力量,在这庞然大物般的家族压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他需要力量,需要筹码,需要打破这个僵局的方法。而留在这里,除了给予她短暂却无力的陪伴,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种认知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心。
内,是对苏念眼疾日益加剧的焦灼与心痛;外,是家族步步紧逼、不容反抗的巨大阴影。内外交困,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又是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山里的夜寂静得能听到万物呼吸的声音。
苏念因为精神不济,终于靠在简陋的床铺上沉沉睡去,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也充满了不安。
时瑾年坐在她床边的矮凳上,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凝视着她苍白的睡颜。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空中,极其轻柔地、虚虚地描摹着她眉眼模糊的轮廓,仿佛想将这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容颜,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他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挣扎、绞痛。留下,是温暖却无力的绝望;离开,是冰冷而未知的博弈。最终,那种想要为她搏一个未来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压倒了一切。
他必须离开。他需要时间和空间,去直面那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大山,去想办法找到哪怕一丝裂缝,去积聚能够对抗的力量。尽管他知道,此刻的离开,对她而言,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抛弃和伤害。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前,就着微弱的月光,撕下一张从孩子们作业本上扯下的格子纸。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剜下的肉。
【苏念:】
对不起。
我需要时间,去解决这一切。
等我。
—— 时瑾年】
没有过多的解释,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三个短句,承载着他此刻全部的沉重、无奈和那渺茫却不肯熄灭的希望。他将字条小心地折好,压在她那只总是随身携带的、装着画笔和颜料的帆布包下面。这样,她醒来后,一拿包就能看到。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烙印在心底。然后,他决然地转身,轻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身影融入了门外浓稠的夜色之中,如同被山峦吞噬。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选择逃离,逃离这短暂的温暖与安宁,奔向那片未知的、充满荆棘与风暴的前路。
……
清晨,苏念在鸟儿清脆的鸣叫声中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索床边的帆布包,指尖却先触到了一张折叠的纸张。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打开那张格格不入的格子纸,当看清上面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时,她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又走了。
又一次,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选择了离开。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尽管字条上写着“解决”和“等待”,但在她此刻被黑暗恐惧笼罩的心里,那更像是苍白无力的安慰。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泛白,空洞的眼中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同一天,远在城市的李星禾,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
她安插在几个商业财经信息源的眼线,陆续传来一些零碎却引人注意的消息:时锋控股的核心集团近期有几个异常的资金调动,指向海外某个擅长处理“复杂私人事务”的律师事务所;同时,与陈家相关联的几个社交账号,隐约透露出联姻事宜“即将落定”的模糊信号。
这些信息单独看或许不算什么,但结合唐栀之前告知的、关于苏念视力急剧恶化和时瑾年情绪极度不稳的情况,李星禾敏锐地嗅到了风暴来临前的气息。她立刻动用起自己积累的媒体人脉,开始有目的地、不引人注意地深入探查时家近期的具体动向,试图拼凑出那张正在暗中编织的、可能决定着她学妹命运的网。
而在山泉小学,唐栀的直播依旧在继续。她注意到了苏念异常苍白的脸色和更加沉默的状态,也发现了时瑾年的突然消失。直播间的弹幕里,已经有眼尖的观众在询问时老师的去向,各种猜测开始浮现。
唐栀看着屏幕上飘过的疑问,又看了看独自坐在榕树下、身影孤单得令人心疼的苏念,她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带着些许感伤却又充满力量的笑容,语气轻快却意有所指地说:
“家人们,人生啊,就像咱们这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有些人可能会突然不见了,有些路可能得一个人走一段。但是呢,别急着下结论。”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过镜头,望向更远的地方,声音柔和却坚定:
“有时候,有些人的离开,并不是结束,而是为了卸下包袱,拿起武器。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回来。”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直播间观众心中漾开涟漪,也像是在这迷茫而压抑的时刻,为那个逃离的人,也为那个被留下的人,送上的一份遥远而隐晦的理解与祝福。
山谷依旧寂静,阳光依旧洒落,只是那间熟悉的宿舍里,少了一个清冷的身影,多了一张被紧紧攥在手里、浸透了无助与期盼的薄薄字条。
逃离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而城市的深处,一场关于信息与时间的暗战,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