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耿翼人一样,蔺高雪也一样是因晞王谋逆案被放逐之人。
当年安王还未被救回,太渊帝心火正烈,朝野上下哗然,正是需要人头与鲜血来安抚的时刻。
因晞王平素的柔顺假象,朝中许多人都以为晞王不至于谋反。
许多人进言,称是前元余孽与前册剑余孽挟持晞王所为,万望陛下查清,方不失对降王的长久收服人心之策。
至于安王的心思,安王是无人敢说,无人敢在今上面前揣测的。
只都奏请,一定要救回安王殿下,方不负陛下手足之情云云。
“陛下,安王与晞王素有交往,今番一同消失,安王妃目睹晞王来府抢夺,难道安王就无一丝嫌疑?”
“安王妃又岂会不言语偏向丈夫?”
“试问当今天下,谁会跟随一个降王起兵,而降王,又能用什么诱惑得了在东都的世家?”
“唯有以安王的名头起事,才能…”
蔺高雪话未完便觉今日的朝堂,过于静谧了。
落针可闻。
他停了下来,跪了下去。
太渊帝道,“蔺爱卿之猜想,与列位臣工相比,倒是新颖得让人惊诧。”
满殿都知不该言。
蔺高雪俯首,咬牙道,“陛下,若此事真是安王与晞王皆都知情,那再派兵营救安王殿下,就不能强行…”
陛下却直接罢朝,自己回了后殿。
朝臣们纷纷围住他,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这都敢想,这也敢说出来?”
“你真是昏了头了,不明白圣谕么?”
“陛下纵使再公正,也容不下亲兄弟觊觎皇位,你岂敢说安王…真是肆意妄为!”
“安王乃是大皇子亲父,你忘了?你呀你呀…唉”
蔺高雪仍旧想面见太渊帝。
他与安王,晞王,无仇无怨,更无恩。
他只想要以最正确的决策,解决这件事。
在他看来,事情是晞王与安王消失。
是前元余孽与两者或晞王有所勾结,将奠仪的僧道队伍藏了反军,又想要嫁祸慕王,宁王,但未果。
睿王府与晞王府还在查抄,晞王府昨夜大火也已经烧了个干净,晞王妃都已身亡……
这明明是谋反未果,而不是谋反已成而被镇压。
他知道若安王参与谋反,污了名声,也是脏了太渊帝名誉。
诟病其兄弟阋墙,父母灵前同室操戈。
但天下人只会谴责安王,介时陛下再以兄弟之情,怀柔之心动天下,赦免安王,那岂不是天下归心?
大皇子会更加以天子为父,而其出身亦不会受人诟病,仍旧堪为皇储。
而此番之后,安王已经是“谋反被镇压”过一回,又哪里还能有小人贼人怀不死之心,撺掇安王,陷害安王来搅乱国朝呢?
一劳永逸不是么?
他被调任去北境,那时他不知道睿王府会被牵连得如此之深,也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丝毫不愿调查安王。
此次回京,他倒是有些明了了。
他以为一个王爵因为谋反之罪还能苟全性命在惩处后恢复优容,已经是皇恩浩荡,兄弟情深。
但太渊帝对于安王,根本都没想过赦免一说。
天子不舍得“谋反”的罪,扣在亲弟弟头上。
于是晞王,睿王,宁王,慕王,一个丢了头,两个没了自由,最后一个拴在国朝,做了最忠心的狗。
那最可能的“谋反”者,睡在求凰宫,一梦三年。
陛下又得到他想要的结局了么?
他一生不曾徇私,而今一时不忍,最后得到了什么?
晞王被一箭穿心,而后安王噩梦连连,经年沉疴,从不清醒。
他是否后悔,当年不曾狠下心,让真相浮出呢?
陛下比安王还要爱惜安王自身的名誉。
哪怕安王已经不在乎了,可陛下还是不得不在乎,并将一直在乎。
那时至今日,陛下还是与从前一样想法吗?
蔺高雪不知道。
“安王已醒,大理寺重新审理晞王谋反案,蔺卿,还坚持从前想法么?”
臣子没有发问的资格,唯有君王能将一个“错”当做考验,并让臣子再择。
时至今日,蔺高雪依旧认为自己的判断没错。
“从前,臣不过是一个朝臣,坐看之人,所提见解,难免偏颇。”
“是臣从前固执,自大骄狂,是臣之罪。”
他再请,“臣愿亲往调查,协助大理寺,将构陷安王之人,暗中散布流言危及安王之人,俱都查出,还天下乾坤清朗。”
上首未言,他伏在殿前,看见一双踏云履。
那是个孩子。
是安王的孩子,天下的储君,宸宫太子。
燕慈道,“蔺卿,三年可长?”
蔺高雪不知这个六岁孩童问的是什么三年,安王的三年大梦一场,今上的三年人事两非,沧然巨变。
他的三年,在沼泽密布的北元西南边境,先是活过一日便觉赚了一日,但适应了,也就又能想太渊六年那桩事了。
大抵,他真是长了反骨,还觉得这三年,是不长的。
“回殿下,三年之长,种不出沙漠绿洲,平不了滩涂泥沼。”
“哼,”燕慈显而易见不满,“蔺卿既然有治沙平滩之志,如今为何又回东都?”
太渊帝让他可复原职,可留北境,他接令之日便启程向东,决心之定,比现在嘴上的服软可真实太多。
“你既回东都,是今上宽仁,你便不该口是心非,欺瞒今上。”
蔺高雪垂头听训,心想宸宫一向被陛下养在身边,都没见过几回安王,更别说该有什么父子之情,但却这样维护……
可见陛下待安王,实在顾虑长远。
“宸宫,”今上终于发话,“送蔺卿到甘泉宫洗洗风尘,今日,到此为止。”
“父皇!”燕慈看太渊帝并不看他,只看案上奏章,更觉愤懑,只得对眼前敢污蔑自己父王的臣子出气,狠狠瞪了其一眼然后道,“蔺卿,走吧。”
蔺高雪加冠好几年了,哪里用得着一个小孩子送?
但宸宫到底是君,他自以为收敛好了一身刺,没想到到了东都,还是要先把顺服的刺展开了给人看清楚,清点完,然后再一根根自我拔除,这才是真“顺服”。
连个孩子都看出他伏低的刺,言不由衷之态,他确实该好好反省了。
“蔺高雪?”
“他也来了…我们这下明白了。”
“陛下对安王还真是兄弟情深,做到这个份上……历代以来,哪有这样的?”
“宸宫送来的,他定是言辞不利于安王…”
甘泉宫所见,皆是当年对于晞王谋反案摇摆之人。
蔺高雪忽地笑了,难得觉得荒谬。
太渊帝如此英明神武,被誉为千古一帝,燕尔在世,竟在生时就如此为安王打算?
连中立之人都不许?
非要全然维护安王?
让安王过继皇脉之子仍旧称安王为父,让宸宫依旧维护旧亲,让满朝臣工,面对安王,如对陛下么?
可这天下又岂有两个帝王?
“晞王已死,我儿已残,文家既灭…她,她一个妇人,无知以至酿成祸事,再多罪错,而今也都受到惩处了。”
睿王情绪又激动起来,“是我管教不善,纵养子女成贼,是我未能管束后院,以至于她溺爱子女…”
“父王。”
花庭搀扶他,嘴上却没好话,“你被关了三年就想明白了,为什么从前十几年都不明白?”
圣淳在一边偏过身子看书,藏住自己的不屑,小声嘀咕:“花庭不也是被溺爱长大么?怎么没长成祸害家人的孽种?”
“现在到牢里还维护他们,哼…接着关吧。”
在他看来睿王被关不冤枉,他和花庭还有猗王妃才是倒了大霉。
睿王咳了几声,不欲多谈,转身欲回屋内。
靳墨君当然不会让他蒙混过去,“睿王接旨。”
花庭与圣淳一听就立马跪了,睿王心如死灰,跪倒接旨。
“晞王旧案重审,睿王为人证,务必说明太渊六年睿王府是如何涉事,涉事人员如何行事,都一五一十说清,不得有丝毫隐瞒。”
“睿王妃文缬,睿王世子圣思萱,文斐,一干人等的命数都在你手中了。”
大理寺卿让看守送画押卷子,正是三年前睿王写下那份。
那时,他选了王妃,将文缬所做统统抹去,实在推不掉,只能加于世子和文斐,才堪堪瞒过前任大理寺卿。
这一回,不是让他再选?
“三年前,睿王模糊其词,刻意包庇,今朝应当罪加一等。”
年轻的官吏如此咄咄逼人,哪里又与方才的温和公子有半分相像?
在公子面前他是睿王,在大理寺卿面前,他早该认清自己为一罪囚的真相。
“睿王妃所犯之罪与世子相比,孰重孰轻,睿王应当明白。”
这不是让他在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太渊帝要处置有罪的,没有一个都逃过。
他以为是权术纵横,心以为自己已经无权无势,难以对皇帝有所威胁。
他被针对,无外乎诸多女婿都是皇权防备又拉拢的对象罢了。
这是冤案,小题大做以罗织罪名的冤案。
只要认罪认罚,上面不会要他们的命。
可今日之东圣不是朝闻皇帝的天下。
这也不是小题大做……不是冤他。
“睿王仔细看看这份卷宗,明日,本官要听到晞王案的真相。”
靳墨君一走,圣淳就去抢了卷宗。
花庭看父王呆滞的样子,同情了一瞬,然后就去与圣淳抢着看。
“原来是这样…”圣淳嗤笑,转身讥笑自己的父亲,“竟为了个冒领功劳的小人,赔了一族的前程!”
“淳儿,你这时候就别对你父王落井下石了。”猗王妃搀扶睿王起来,睿王不明所以。
但见卷宗纷纷而落,那逆子竟扔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