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墨谨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深潭，在空旷的工坊里激起无形的回响。那冰冷的质问，蕴含着压抑的风暴，仿佛下一刻就会雷霆骤降。
林子谦抬起头，膝盖和双腿早已麻木刺痛到近乎失去知觉，但他依靠着腰背的力量，竭力维持着挺直的姿态。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师傅，”他的声音因长久的沉默和身体的煎熬而有些沙哑，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笔洗受损，绝非弟子所为。”
周墨谨负手而立，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具体神情，只有那双在暗处依旧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林子谦。“陈管事指证于你，前夜唯你值守，物证在此。你空口辩白，凭何取信？”
“弟子无法自证清白。”林子谦坦然承认，这反而让周墨谨的目光微微一动，“值守之责，弟子确未懈怠，更不曾触碰任何修复中之物。此心，天地可鉴。”
他顿了顿，感受到周墨谨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知道师傅至少愿意听他说下去，这已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在脑海中盘旋多时的疑点和盘托出，只是隐去了亲眼见到陈管事潜入的关键细节——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指认管事是极其危险的行为。
“弟子只是有几处不解，恳请师傅明察。”
“其一，笔洗贵重，存放于荫房固定位置，若非刻意翻动，值守弟子例行巡视，绝无可能碰损。若是不慎碰撞，痕迹应更显慌乱，而此划痕，”林子谦目光转向工作台上的笔洗，“力道均匀，走向刻意，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其二，陈管事言及昨日检查笔洗尚且完好。然荫房温湿恒定，器物固化后性质稳定，一夜之间无故新增此等明显划痕，实属蹊跷。”
“其三，”林子谦抬起眼，勇敢地迎向周墨谨深邃的目光，“弟子入坊以来，虽资质鲁钝，行事笨拙，却从未有过偷奸耍滑、损坏物料之行径。师傅曾教导，‘不欺物，不欺心’。弟子或许技艺不精，但绝不敢忘此心性根本，行此龌龊之事，玷污手艺，更玷污师门！”
他这番话，没有歇斯底里的喊冤，也没有慌乱无措的辩解，而是条分缕析，指出疑点，最后以周墨谨自己强调的“心性”作为依托，掷地有声。
工坊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远处那盏孤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周墨谨沉默着，他再次拿起那件笔洗，指尖在那几道划痕上反复摩挲，眼神变幻不定。他自然看得出这划痕的蹊跷，不像意外，更像人为。他也并非完全信任陈管事，只是工坊管理庶务离不开他。而林子谦这番不卑不亢、逻辑清晰的辩白，确实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平日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愚钝的学徒，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竟能保持这般冷静和条理？
“依你之见，若非你所为，又是何人所为？目的何在？”周墨谨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但问题本身，已显示出他内心的动摇。
林子谦心中微松，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不能直接指认陈管事，但可以引导。
“弟子不知。”他垂下眼帘，“或许……是有人与弟子有私怨？或许……是有人想借此掩盖其他事情？弟子前夜值守，除例行巡视外，并未察觉任何异常。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周墨谨追问。
“只是弟子愚钝，觉得荫房重地，除了值守弟子与师傅、管事，外人难以进入。若真有宵小，其目标为何独独是这件笔洗？且时机如此巧合，恰在师傅外出之时？”他将疑点轻轻引回了工坊内部，引向了时机和动机。
周墨谨的目光骤然变得深邃起来。他放下笔洗，在工坊中央缓缓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没有再看林子谦，而是陷入了沉思。
林子谦跪在原地，不再多言。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过多的言语反而显得刻意。现在，他需要等待，等待周墨谨自己的判断。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炭火上煎熬。腿部的麻木已经转变为一种钻心的疼痛，冷汗浸湿了他的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终于，周墨谨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林子谦身上，那目光依旧严厉，却少了几分最初的绝对冰冷。
“你之所言，不无道理。”周墨谨缓缓开口，“此事，确有蹊跷。”
林子谦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然，”周墨谨话锋一转，“陈管事指证于你，亦非空穴来风。你无法自证，便是最大疑点。”
林子谦的心又沉了下去。
“身为值守，器物受损，你难辞其咎。”周墨谨做出了决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罚，不可免。即日起，扣除你三月月钱，以抵偿笔洗部分损失。此外，每日工课结束后，需多打磨木胎三十件，直至我认为足以磨平你之疏失为止！”
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三月月钱对于几乎没有任何收入的学徒而言，是巨大的损失。而额外的三十件木胎，更是体力与时间的双重压榨。
然而，林子谦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惩罚很重，但……周墨谨没有直接将他逐出工坊！没有完全采信陈管事的指控！这意味着，师傅心中存有疑虑，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同时也是暗中观察的机会！
“至于此事真相，”周墨谨的目光扫过工坊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要穿透黑暗，看清所有隐藏的阴影，“老夫自会查明。若有人心怀鬼胎，污蔑同门，老夫绝不轻饶！”
最后一句，他加重了语气，如同重锤敲打在寂静的夜里，也敲打在可能隐藏在暗处的那个“人”心上。
“弟子……领罚。”林子谦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更加沉重的压力。
周墨谨不再多言，挥了挥手：“起来吧。明日照常上工。”
林子谦尝试移动，双腿却如同不是自己的，一阵剧烈的酸麻刺痛让他险些栽倒。他用手死死撑住地面，额头上青筋暴露，缓了许久，才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通铺的方向挪去。
背后，是周墨谨凝视着他背影的、深沉难测的目光。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似乎暂时告一段落。他保住了留在天工坊的机会，但污名并未完全洗刷，惩罚如山压下，而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经此一事，恐怕会更加警惕，甚至可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他知道，他挺过了第一关。用冷静的头脑，用清晰的辩白，更用那份始终未曾泯灭的、对清白的坚守。
接下来的，将是更漫长的、在负重与监视下的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