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盖接触着冰冷坚硬的地面，最初的麻木过后，是针扎般的刺痛，继而转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寒冷。工坊里其他学徒早已在陈管事的驱赶下各自散去，偌大的空间只剩下林子谦一人跪在阴影里，以及工作台上那件如同罪证般刺眼的残破笔洗。
油灯被刻意熄灭了大部分，只留远处墙角一盏，投下昏黄而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器物模糊的轮廓，却照不亮他身周的浓重黑暗。寒风从门缝窗隙间钻进来，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他单薄的衣衫。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真正煎熬的是内心。
冤屈、愤怒、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几乎能想象出周墨谨回来后，听闻此事时那失望乃至暴怒的神情。陈管事的指控天衣无缝，时间、地点、人证（尽管是间接的）都对他极其不利。他几乎看不到任何洗刷冤屈的可能。
难道就要这样背负着污名，被逐出天工坊？甚至可能面临更严厉的惩罚？穿越以来所有的坚持和隐忍，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坚持留在这里，试图融入这个世界的努力，是否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就在意识即将被负面情绪淹没时，他的目光，无意中再次落在了那件笔洗上。
哥窑独特的冰裂纹路，如同命运无常的脉络。那几道新增的、粗暴的划痕，横亘其上，丑陋而刺目，破坏了整体的和谐。然而，周墨谨之前以金线勾勒的天然开片，却在昏暗中隐隐流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沉静的光泽。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金缮之道，在于不欺。”
周墨谨的话语，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壁垒，在此刻冰冷绝望的境地里，异常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不欺物，不欺心。
器物被恶意损坏，是事实。他被污蔑构陷，也是事实。若他此刻被愤怒和绝望吞噬，放弃思考，放弃挣扎，那才是真正的“欺心”，是对自己内心那份不甘和清白的背叛！
他的确处境艰难，证据对他不利。但陈管事此举，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找一个替罪羊，掩盖他自己可能存在的失误或中饱私囊？还是另有图谋？那夜他在荫房木架下的动作，绝对关键！
林子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开始如同梳理乱麻般，分析眼前的局面。
陈管事选择在周墨谨外出时发难，并且迅速坐实他的“罪名”，是为了造成既定事实，让周墨谨回来时无从细查？还是算准了周墨谨严厉的性格，必然会重罚于他，甚至将他逐出工坊？
如果他被逐出，对陈管事有什么好处？他一个无足轻重的学徒，值得陈管事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毁掉一件贵重器物来陷害吗？
除非……他的存在，无意中阻碍了陈管事的某些事情？或者，陈管事需要找一个足够“合理”的借口，来掩盖荫房里真正的问题？
思路渐渐清晰。恐慌和绝望慢慢退去，一种冰冷的、带着锐意的清醒取而代之。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必须想办法自救。
首先，他需要回忆起那夜更多的细节。陈管事在木架下摸索的位置，那个细微的痕迹……那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是关键证据，还是陈管事想要转移或确认的某样东西？
其次，周墨谨的态度至关重要。师傅虽然严厉古板，但追求的是技艺和心性的纯粹。他会仅凭陈管事的一面之词就下定论吗？他是否会给自己一个辩解的机会？
最后，他需要盟友。在这工坊里，还有谁可能相信他？阿芜？那个曾对他释放善意的少女？还是其他可能对陈管事心存不满的学徒？
夜色渐深，寒意更重。林子谦跪在地上的双腿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但他挺直了脊梁，眼神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不再是之前的迷茫与痛苦，而是一种如同淬火后的钢铁般的冷硬与坚定。
污名加身，是劫难，或许……也是一次考验。
考验他的技艺是否真的有所进步？考验他的心性是否真的足够坚韧？更考验他，在绝境之中，能否守住那份“不欺之心”，并运用智慧，去寻找到那道属于自己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
工坊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夜露的寒凉走了进来，是周墨谨回来了。
他显然已经听闻了消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空旷的工坊，最终落在依旧跪在原地、身形僵硬却背脊挺直的林子谦身上。
周墨谨没有立刻发作，他缓步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件破损的笔洗，就着远处那点微光，仔细查看那几道划痕。他的手指摩挲着划痕的边缘，眼神锐利如刀。
良久，他放下笔洗，转过身，面向林子谦，声音在寂静的工坊里显得格外冰冷：
“林子谦，你，有何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