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隘口的天空，是那种浸了污水又晾干的灰黄，连风刮过岩石的声响都带着股闷沉的滞涩。罗祥的靴底刚碾过地面的碎石，湿冷的雾霭便顺着脚踝缠了上来。那并非山间常见的水汽，倒像是浸透了冰水的纱，纤维般钻进衣领、袖口，无声无息地往骨头缝里钻，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与此同时，杂乱的声音直接在他耳内炸开——焦灼的“娃还在山下等我”，疲惫的“想回家收麦子”，还有岩石内部传来的、细若游丝却令人不安的开裂声，搅得人脑仁发疼。
“抓紧我！”贾元欣的声音像淬了暖意的针，切断了杂音的侵扰。她几乎是本能地将那幅烛龙锦在身前展开，锦缎上原本流转的温润光华，此刻被周遭粘稠的灰黑死死压住，只剩一圈黯淡的光晕贴在锦面，连绣着的缠枝纹都快要看不清。她用自己的脊背将小雅和罗念完全挡在身后，双臂绷紧如拉满的弓，动作间，后背不可避免地被一股翻涌的黑雾边缘扫过。那瞬间，她能清晰感觉到寒气穿透衣料，后背的肌肉猛地一僵，外衣瞬间变得冰冷、僵硬，如同裹了层冻透的皮革，连呼吸都带起一片白汽。
两个女孩几乎同时摊开了掌心。细碎的金色光点从她们掌心飘溢而出，不像灯火那般刺眼，更像是夏夜林间惊起的萤火虫，带着微弱的温感，星星点点地撞向迫近的黑雾。光芒触及之处，便响起极轻微的“滋滋”声，像是冰水浇在烧红的铁上，那一片的黑雾随之畏缩地退开一小片空隙，露出下方潮湿的岩石，上面还沾着未干的露水。
小雅攥着贾元欣的衣角，踮着脚望向罗祥的方向，小脸绷得发白，掌心的光点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罗念则微微蹙眉，腕间的金色纹路若隐若现，掌心的金光比小雅更亮些，像是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黑雾的恶意。
也就在同一刹那，远在明代边境营地的沈素心，正拈着银针为织锦补色的手指猛地一颤。银针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低头望去，织锦架上那根代表罗祥安危的天青色丝线，正被几缕不祥的黑斑迅速缠绕、侵蚀，原本鲜亮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去。沈素心眸色一凝，没有丝毫犹豫，指尖按住织锦边缘，将烛龙锦残余的、仅存的一缕暖意尽数逼入一枚早已备好的枣木信符。那信符表面刻着简单的缠枝纹，被暖意浸润后，微微亮起一层柔和的光，旋即化作一道无形的流影，穿透营帐的布帘，朝着黑风隘口的方向疾驰而去。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快支援，织锦秘术的羁绊让她清晰感知到，隘口那边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隘口这边，正勉力支撑的贾元欣忽觉手中的烛龙锦一沉，一股熟悉的、带着人体体温般的暖意竟从锦缎深处反涌回来，顺着她的指尖蔓延至手腕，迅速驱散了掌心的寒意。她精神一振，胳膊上的肌肉骤然发力，就着这股力量将烛龙锦朝着黑雾最浓处奋力一展。锦缎的光晕瞬间扩大了半尺，像是要在灰黑的雾霭中撕开一道缺口。
然而，这举动仿佛激怒了黑雾。更浓重的灰黑色雾流如同活物般猛然翻卷，绕过锦缎的光晕，化作一道粗壮的雾柱直扑罗祥面门。他下意识抬手格挡，却觉掌心一空，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碎裂——小雅独自坐在医院长椅上抽泣的模样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她攥着衣角，肩膀一抽一抽的，嘴里还念叨着“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紧接着，画面又切换成记忆中笔记本上的潦草字迹，那是罗振邦的笔迹，写着“裂隙异动，需以暖意镇之”，两个时空的遗憾与牵挂拧成一股绳，勒得他胸口发闷，几乎窒息，难以分辨何为真实。
“爸爸！”
小雅带着哭腔的呼喊，像一根细针穿透重重迷障，精准地扎在罗祥的心上。他浑身一震，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胸口。隔着两层衣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全家福的硬质边缘，以及背面小雅用铅笔用力画下的、那个代表“守护”的太阳图案的凸起，笔触稚嫩却力道十足，连铅笔的纹路都清晰可辨。
一股温吞的暖意，竟真的从那图案上流淌出来，顺着指尖，沿手臂向上蔓延。不像火焰灼烧那般灼热，更像儿时被罗振邦耐心指导如何握紧拳头时，从对方掌心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和墨水味。耳畔那些纠缠不休的杂音，在这股暖意冲刷下，竟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清晰的、属于黑雾本身的沉滞声响。
幻象破除的瞬间，罗祥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的憋闷感豁然消散。他重新“听”清了周遭，但不再是扰乱心神的噪音，而是黑雾本身承载的、无数沉甸甸的执念。“娘还在灶前等着我回去吃饭”“答应给闺女买的花布还没兑现”“地里的麦子该收割了”，一声声，一句句，带着不甘与牵挂，压得他胸口发闷，仿佛这些未尽的守护之责，也成了他自己的债。
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自心底涌起。他下意识抬起右手，朝着身前翻涌的黑雾轻轻一挥。
掌心里，泛起一层与素圈指环同源的、柔和而纯净的微光。那光芒顺着他的指尖流淌，覆盖范围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光芒所及，狂暴的黑雾如同被清风拂过的烟尘，温顺地向后褪去半米，露出下方潮湿的、布满苔藓的地面，苔藓上还沾着被雾水打湿的细小石子。褪去的黑雾在地面迅速凝聚、凝固，化作几十颗豆粒大小、半透明的黑色晶体，静静地躺在苔藓之间，反射着烛龙锦的微光。
“这些雾……凝成了石头？”贾元欣护着两个女儿慢慢靠近，语气里满是惊疑。她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触及晶体，便被一股冰凉的气息逼得缩了回来，“好凉。”
罗念掌心的金光更亮了些，她忽地指向左前方，指尖微微颤抖：“那里……有东西在发烫，很明显的热感。”
罗祥俯身拾起一枚晶体。入手是一片沁入骨髓的冰凉，但并非刺骨的寒意，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像是冬日里藏在袖中的暖玉。就在这时，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传来一阵清晰的、持续不断的温热，与晶体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两种触感在掌心交织，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将晶体凑到眼前，借着烛龙锦稳定下来的光晕仔细端详。晶体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极其细密的纹路——那竟是缩微了无数倍的、极其精巧的钟表齿轮！每一个齿牙的弧度，每一道转轴的间距，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旧计时仪内部的核心齿轮一模一样，连某个齿尖上因岁月磨损的细小缺口，都分毫不差，仿佛是按比例缩小复刻而成。
某个阳光慵懒的午后，记忆突然清晰浮现。罗振邦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手里调试着那台旧计时仪，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自己，温和的话语犹在耳边：“时间的痕迹，就刻在每一次齿轮的咬合里，错过的、牵挂的，都会留下印记。”
罗祥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晶体上的纹路，心中五味杂陈。他紧紧握住晶体，指环的温热与晶体的冰凉在掌心交织，仿佛跨越时空的对话。这不仅仅是黑雾凝结而成的清债晶，更是一份跨越了时空的、沉甸甸的守望，承载着罗振邦未完成的牵挂，也承载着黑雾中那些无名者的遗憾。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罗念所指的方向。小雅和罗念掌心的金光已彼此缠绕，化作两条纤细的金线，如同有生命般，刺破眼前的迷雾，笔直地指向隘口深处。更远处，灰黄的天幕下，山岩上那道新裂开的黑色裂隙，正如同狰狞的伤疤，不断渗出更多灰黑色的雾霭，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更加滞涩。
罗祥将晶体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与那张全家福放在一起。晶体的冰凉透过衣料传来，时刻提醒着他眼前的危机与肩上的责任。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苔藓，对贾元欣和两个女儿说：“我们得往那边去看看，罗念感觉到的热感，很可能和裂隙有关，也或许是……另一个关键。”
贾元欣点了点头，重新将烛龙锦展开护在身前，锦缎的光晕虽不算强盛，却足以护住三人周身：“小心点，这黑雾不对劲，刚才的幻象太真实了。”
小雅攥住罗祥的衣角，掌心的光点蹭到他的手腕，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爸爸，我跟你一起，我能帮你看着黑雾。”
罗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感受到她柔软的发丝：“好，我们一起。”
罗念也走上前，与小雅并肩站在一起，两人掌心的金线再次交织，光芒变得更加稳定：“我能一直感知到那个热感的方向，不会迷路。”
此刻，他们四人掌心的微光、怀中的信物、血脉间的共鸣，已连成一片微弱却坚韧的光晕。这光晕在迷影重重的黑风隘口中顽强地闪烁，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既照亮了前行的路，也抵御着黑雾的侵蚀。远处的裂隙仍在不断渗出雾霭，未知的危险在前方潜伏，但四人彼此依靠的身影，却在这片灰黄与黑暗中，撑起了一片属于守护与牵挂的天地。
而那枚被罗祥贴身存放的清债晶，仍在与素圈指环相互呼应，仿佛在默默诉说着时间的秘密，也预示着这场跨越时空的守望，才刚刚拉开序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