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伦理之秤
实验室的金属门被猛地撞开，周明几乎是跌进来的。他左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好几步，肩膀重重撞在墙角的频谱仪支架上，震得那精密的仪器发出持续的嗡鸣，机身表面的指示灯都跟着闪烁了两下。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额发黏在布满灰渍的脑门上，脖颈处的衣料拧出湿漉漉的痕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黑色防水文件袋，拉链的金属齿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泥浆，磨得他胸口微微发疼。他顾不上擦一把脸上混着汗水的灰，也来不及喘口气，径直冲到中央操作台前，将文件袋“啪”地一声拍在冰凉的台面上，声音沉闷得像敲响了一面蒙着布的皮鼓。
“玄熵撤退时……没来得及销毁的……核心数据。”周明胸腔剧烈起伏，说话断断续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撑着台面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指腹泛白，“五十万份……患者档案，我从他们的临时服务器里抢出来的。”
拉链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发出刺耳的嘶鸣，划破了之前短暂的安宁。厚厚一沓纸质报告滑落出来，最上面一页的标题被暗红色的记号笔狠狠圈住，墨迹边缘因受潮而晕染开，像一块凝固的血痂，触目惊心。罗祥伸手拿起那摞报告，纸张边缘粗糙割手，混合着劣质油墨、淡淡消毒水和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喉咙微微发紧。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和一长串编号，每一行后面都跟着简短的病情诊断、治疗时间，以及最后那个冰冷的状态栏：能量绑定。
贾元欣的目光扫过一页页令人窒息的记录，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直到翻到中间某页，她的动作骤然停滞，伸手按住了纸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一张名叫张工的患者治疗记录，照片上的男人笑容温和，眉眼间带着知识分子的儒雅，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对生活的期许。备注栏里有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她凑近了才看清：“治疗技术源自振邦集团早期实验成果，生命能量与债链深度绑定，脱离则存活时长小于24小时。”
“这些患者……”周明的声音因疲惫和压抑的痛苦而沙哑不堪，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玄熵早年，用不成熟的时空技术救治绝症患者，却把他们都变成了……债链的能量源。一旦我们终结债链，这些人……都会立刻失去生机。”
他没再说下去，但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连那些精密仪器运转时固有的低鸣都变得滞重、沉闷，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守护队员们站在角落，脸上带着刚经历激战的疲惫，此刻更是陷入沉默，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却没人能说出一句“牺牲少数”的话。
罗祥捏着报告的手指一根根收紧，指节嶙峋凸起，纸张在他掌心被揉出深陷的褶皱，边缘的纸页被指甲划破，留下几道白痕。他能清晰感觉到体内两种灵魂的剧烈共鸣——属于罗振邦的那部分，对早期实验失控的深切愧疚、对每一条生命的敬畏，像潮水般涌上心头；而他自身作为退伍军人“守护更多人”的钢铁责任感，却在另一边拉扯着他的决断。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心口，闷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后背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椎缓缓滑落。他的视线落回操作台那枚素圈指环上，指环泛着温润内敛的光，仿佛在无声地拷问：牺牲少数拯救多数，这杆伦理之秤，真的能如此简单地摆平吗？
贾元欣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报告上“振邦集团早期实验成果”那几个字，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潮红，鼻尖发酸。她想起父亲留下的那些字迹潦草的研究笔记，想起罗振邦曾在深夜立下的、用商业力量弥补科研过错的誓言，想起那些被时空债折磨的债务者，心头百味杂陈。“父亲的研究……像一把没有刀柄的双刃剑，”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每一个字都透着坚定，“既造成了时空债的伤害，也给了这些患者重生的机会。我们不能……不能简单地选择牺牲哪一方，必须找到那条平衡之道。”胸口的项链芯片微微发烫，持续传递着温热的脉冲，像是在呼应她此刻绝不放弃的念头，也像是在给予她无声的支撑。
林栖快速翻阅着厚重的报告，修长的手指在操作台面的按键上轻点、滑动，动作快而精准。“从能量结构数据来看，绑定方式更接近外部的能量缠绕，而非本质上的融合。”她眉头微蹙，语气谨慎，带着研究员特有的冷静，却也难掩眼底的凝重，“理论上存在剥离的可能，但需要极强的、具备高度亲和力的媒介能量来引导，而且时间只剩下一天，每一步都不能出错，难度……极大。”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屏幕上浮现出几条简单的线条，像是手绘般勾勒出能量缠绕的形态，直观却不突兀。
就在这时，实验室顶部均匀洒下的、带着暖意的极光色灯光，毫无征兆地暗淡下去。光线被一层清冷、缺乏温度的白光覆盖，空气的流动也随之变缓，带着淡淡的、类似远古冰川深处的寒意，拂在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中央能量核心表面那些原本如血脉般搏动流淌的纹路瞬间静止，泛着微弱的、金属般的银光，不再有之前的生机。一阵极其轻柔的脚步声响起，不似人类脚掌踏地，更像是最细腻的绸缎在空气中缓缓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实验室。
一群身着银白长袍的人影，如同从水底浮上般，缓缓凝聚在实验室中央。他们的长袍质地柔软异常，垂坠感极强，表面绣着细密繁复的纹路，其图案与能量核心上的时空稳定方程如出一辙，在这片清冷白光下微微发亮，流转着淡淡的光晕。最为奇特的是，他们没有清晰可辨的面容，头部被一层柔和却无法看透的白光笼罩，只能依稀辨认出大致的轮廓，透着一种超越凡俗的肃穆。
为首者身形略高，抬手时宽大的袍袖自然垂落，露出的指尖苍白而修长，皮肤细腻得不像活人的血肉，带着一种玉石般的质感。他手中握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晶石，晶石表面触感冰凉，却泛着与罗祥那枚素圈指环同源的、温润内敛的光泽，在白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时空债，并非偶然的灾难，”为首者的声音像是从实验室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传来，语调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物理规则的重量，穿透了凝滞的空气，“而是文明在跨越维度时，必须支付的试错成本。罗振邦的实验意外撕裂了时空，却也……歪打正着地，撬开了跨时空文明交流的门缝——时空医疗、能量传递、双时空贸易，这些都是文明得以进化的阶梯。”
他略作停顿，手中的晶石光芒随之轻轻闪烁了一下，实验室里的寒意似乎更浓了几分。“终结债链，等于亲手关闭这扇刚刚开启的门，人类将永远错失进化的可能；但放任债链蔓延，无数个体将沦为情感能量被收割的作物，时空结构终将因不堪重负而彻底崩塌。这便是你们……需要面对的终极选择。”
话音刚落，一直安静待在贾元欣身边的小雅突然轻轻晃了一下，小手捂住胸口，眉头紧紧皱起，像是感受到了某种遥远的牵引。她掌心里那些淡银色的纹路瞬间亮起，像无数条细密的银线在皮肤下急速蠕动，带着轻微的发烫感。她闭了闭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小脸上露出一丝专注，再睁开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异常清晰的笃定。
“她在跟我说……”小雅的声音很轻，却像穿透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那些叔叔阿姨的能量，和那些坏坏的链条是可以分开的，就像……就像把缠在一起的毛线团小心解开，不会弄坏线，也不会弄疼人。只是需要更暖和、更亮的光来帮忙……她说，她可以帮忙引导。”
随着她的话语，小雅掌心的纹路与实验室中央的能量核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核心表面那些静止的银色纹路骤然复活，不再是冰冷的几何图形，而是像拥有了生命般流动、汇聚，演化成一组复杂而灵动的图案——宛如水流蜿蜒，又似丝线舒展，清晰地演示着能量如何被轻柔地缠绕、又如何被更精微的力量一丝丝剥离、最终安然归位的过程。
贾元欣忍不住伸手靠近能量核心，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暖流立刻顺着她的指尖蔓延至整条手臂，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缓解了气血受损带来的轻微眩晕。与生俱来的时空亲和力让她瞬间理解了其中的奥秘，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坚定：“这是……能量剥离的具体路径！小雅作为最纯净的媒介，加上实验体07的跨时空呼应，再配合我的亲和力进行精细引导，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既不破坏债链的终结，也能保住这些患者的生命！”
压在罗祥胸口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的憋闷感瞬间消散，感受到体内双重灵魂的共鸣第一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统一——罗振邦的悲悯与他的责任终于不再拉扯，而是汇聚成一股坚定的力量。“既终结债链，也拯救所有被绑定的患者。”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回荡在实验室里，“林栖、周明，立刻组建技术小组，全力分析这套剥离方案的具体参数和风险，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放过；元欣，你负责吃透能量路径，做好引导准备；小雅，我们需要你，还有你连接的那份远方的力量。”
贾元欣快步走到小雅身边，蹲下身，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掌心的温度相互传递。尽管自身气血根基受损，长时间引导如此庞大的能量必然会加剧身体的疲惫，甚至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但她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满满的坚定与温柔。“妈妈会一直陪着你，”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如磐石，指尖轻轻抚摸着小雅掌心的银色纹路，“我们一起，把这些缠住大家的线，一根一根，小心翼翼地解开。既还清时空的债务，也守护每一条珍贵的生命。”
小雅重重地点了点头，小手紧紧回握住妈妈的手，掌心的银色纹路亮得更甚，与能量核心的共鸣愈发强烈，实验室里的极光色光晕也随之变得更加明亮。
那位时间史官的首领微微颔首，笼罩在白光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只有手中那块晶石持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随后，这一群银白的人影开始变得透明，如同融入空气般缓缓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留下那块晶石轻轻落在操作台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清脆而悠远。
实验室里清冷的白光逐渐褪去，温暖的极光色光晕重新亮起，仿佛比之前更加柔和、明亮，包裹着每个人，带来安心的暖意。能量核心的纹路恢复了流动，那光泽灵动而充满生机，连四周墙壁上镌刻的复杂方程纹路也同步闪烁起来，像是在无声地呼应着这片绝境中艰难孕育出的、微弱却坚定的希望。
罗祥拿起操作台上的晶石，指尖触及冰凉的石面，却能感受到内里传来的温润能量，与素圈指环的共鸣清晰可辨。他抬头看向身边的妻女，看向忙碌起来的林栖和周明，看向坚守在一旁的守护队员，心中无比笃定：无论时空奇点带来怎样的挑战，他们都将携手面对，用“济世”的初心，还清这份跨越时空的债务，守护所有值得守护的生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