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矗立于意识之海中央的,并非石碑,而是陈默自己。
他以身为碑,以血为铭。
他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指尖的酉奴骨锋利如刀,再次划过右臂。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鲜血第二次涌出,混入这片逐渐澄清的海水,化作最原始的朱砂。
他开始书写。
第一个名字,第二个,第十个……九十三个。
每写下一笔,他臂上的皮肤就如风化的岩石般剥落一层,露出底下并非血肉,而是缓缓流动的、泛着琥珀光泽的半透明酒浆。
那酒浆仿佛拥有生命,散发出既醇厚又辛烈的复杂香气。
他的身体,正在从血肉之躯,向一种更为本源的“酒脉”形态转化。
这是铭刻的代价,也是酒契的显现。
当他写下第九十九个名字时,左手五指已僵硬不堪,每一次屈伸都伴随着骨节碎裂般的剧痛。
而当他准备写下第一百个名字时,那只手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指骨与皮肤一同石化,再也无法握紧。
他还差一个。
百名亡母,只差最后一个名字便可圆满。
陈默抬起头,猩红的眼中没有绝望,只有一股燃至沸点的疯狂与决绝。
他看着自己彻底石化的双手,又看了看海面上那即将完成的百名谱系,猛地抬起手臂,用那截石化的、锋利的指骨,对准了自己的右耳。
没有丝毫迟疑,他拔出别在腰间的短刀,反手一割!
“噗——”
一抹滚烫的鲜血,带着撕裂的剧痛,泼洒在那无形的碑文之上。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意识的壁垒,响彻了整个醉乡河谷。
“我记你们——每一个人!”
刹那间,那泼洒在海面上的鲜血仿佛被点燃,化作一个金色的、燃烧的“记”字,烙印在百名谱系的末尾。
碑文顿时光华大作,九十九个名字与最后那个血色大字融为一体,化作一条蜿蜒的金龙,没入海水深处。
“轰隆——!”
现实世界,川太公酒坊地底,那尊巨大的、早已沉寂千年的母瓮残骸,发出了龙吟般的巨大震鸣!
醉乡河谷之上,奇景陡生!
那条蜿蜒流淌了千年的醉乡河,竟猛然从河道中抬升,河水不再向下流淌,而是化作一条晶莹的光带,如巨龙腾渊,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向着远方的荒原飞腾而去!
酒河所过之处,荒芜的地面上,一朵朵巨大的、前所未见的忆莲拔地而起,成片盛开。
每一朵莲花的花心,都清晰地浮现出一位母亲温柔的、带着泪痕的笑脸。
她们或年轻,或苍老,或喜悦,或悲伤,但此刻,她们的眼中都映着同一条飞升的酒河。
高台之上,一直沉默守护的老酿酒师仰头望着这贯通天地的奇观,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他张开双臂,发出一阵酣畅淋漓的大笑:
“酒河认主了!它终于认主了!它认的不是血脉,不是神权,是人心啊!”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公里外的涪县地底。
一座被现代科技与古代符文层层包裹的祭殿核心,那颗为玄媪提供能量的巨大机械心脏,毫无征兆地,“咯噔”一声,停跳了整整三秒。
三秒之后,心脏恢复搏动,但一道凄厉到扭曲的尖叫,从紧闭的殿门内传出,那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不可置信。
朽船“不归”之上,阿卯正怔怔地看着前方。
黑暗的河水中,一道残影悄然浮现。
那不是缄城中任何一位被献祭的母亲,而是一位穿着上世纪九十年代蓝色布拉吉,戴着黑框眼镜的知性女性。
是他的母亲。
她并非缄城之人,而是二十多年前,为保护一批从涪江流域发掘出的酒契关键资料,而被神权集团派出的执行者灭口的民俗学者。
阿卯的呼吸瞬间停滞。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见到母亲。
那道残影仿佛没有重量,缓缓靠近。
他胸前,那枚母亲临终前交给他、让他贴身佩戴的黄铜小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清脆而悲伤的声响。
母亲的记忆,一直藏在这枚铃铛里。
残影伸出虚幻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已然棱角分明的脸颊,眼中满是怜爱与不舍。
“我的孩子,”她的声音温柔如水,直接响彻在阿卯的灵魂深处,“你背负了太久。但你从来不是守灯人……你是被点亮的人。”
一句话,击碎了阿卯二十多年来的全部认知。
他不是传承者,他是火种本身。
泪水决堤而下,他却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扑上去拥抱她的冲动。
他知道,这是摆渡,是仪式,他不能沉溺。
他猛地抬起右手,掌心那枚鱼凫目印记——那枚被他视作诅咒的“灯契”——此刻正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将手掌按入身前的河水之中。
“我送您。”他哽咽着,完成了他作为“缄守者”的最后一次摆渡。
高台上,林语笙亲眼目睹了酒河飞天的全过程。
她颤抖着站起身,撕毁了面前所有关于“记忆封缄”和“意识隔离”的方案报告。
她捧起地上那滩混合了自己泪水的抑契剂残液,一步步走到那因酒河飞天而新生的忆莲池边,将所有液体尽数倾倒其中。
池水泛起奇异的波纹,仿佛母亲的血脉与千百位母亲的记忆完成了最后的融合。
她打开通讯器,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这里是林语笙。通知指挥部,所有A级封缄方案即刻废止。我不会再镇压记忆洪流。”她顿了顿,看着满池盛开的忆莲,一字一句道,“我们要教人们如何承载,而不是如何逃避。”
话音刚落,忆莲池中央,一道融合了科技蓝与生命绿的柔和光柱冲天而起,竟与天际一颗悄然划过的流星轨迹精准重合,仿佛古老的土地与浩瀚的星空,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协议。
高空之上,盘旋已久的酒风鹰发出一声清越的唳鸣,如一道白色闪电俯冲而下。
它并非冲向任何人,而是在经过陈默上空时,一根至纯至白的冠羽悠然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他右耳那狰狞的创口上。
血肉模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鲜血倒流,新肌重生。
最终,伤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宛如活物的、盘旋而上的螺旋状酒色纹路。
就在这时,江心水面,一道残影凭空出现。
正是程高。
他手持那根古朴的药杵,对着江心轻轻一点。
水面顿时激起一圈玄奥的符文波纹,向四周扩散,稳住了那因酒河飞天而躁动不安的水脉。
“九缄将倾,神权将堕,”他的声音带着历史的厚重,“唯有真契能续。”
他转头,看向高台上那个右耳覆着酒纹、依旧昏迷不醒的年轻人。
“他写的不是名字,是契约。”程高仿佛在对这天地宣告,“以命换记,以记换生。这,才是川太公酒契的真意。”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化作光点消散,手中的药杵却沉入水底,在江心化作一座小小的石莲,与岸上那万千忆莲遥相呼应,静静守护。
仪式似乎已经终结,天地间的异象渐渐平息。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之时,异变再生!
岸边,那成千上万朵刚刚还绚烂绽放的忆莲,竟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闭合了花苞!
紧接着,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川太公酒坊的地基处蔓延开来。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尊沉埋地底千年的母瓮残骸,竟缓缓地、一寸寸地从裂缝中升起!
当残破的瓮口升至与众人视线齐平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瓮口那团混沌的能量之中,一张虚幻的、模糊的女性面孔渐渐凝聚成形。
那张脸的轮廓与五官,竟与昏迷中的陈默有着七八分的酷似!
她,是初代鱼凫血脉的母巫,是所有缄守者与酒脉传承者的始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世界,然后,缓缓伸出了一只由光影构成的虚手。
在她的掌心,一枚与阿卯掌心一模一样的、闪烁着微光的鱼凫目印记,赫然在目!
阿卯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原来如此。
原来,传承从来不是上对下的赐予,也不是单向的承受。
是轮回中的彼此亏欠,是血脉里的相互偿还。
他一步上前,迎着那初代母巫平静而深邃的目光,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冰冷而虚幻的手。
他低下头,对着那枚烙印在始祖掌心的印记,轻声说道:
“这一次,换我烧给你看。”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那张与陈默酷似的女性虚影,并未随着母瓮残骸的升起而消散。
她……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