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着那支小小玻璃管冰冷的触感。
可此刻,那份冰冷正被一股从心脏烧灼至全身的滚烫所取代。
她没有迟疑,几乎是凭借一种被逼至绝境的本能,冲回高台边临时搭建的移动实验台。
便携式的量子光谱分析仪发出低沉的嗡鸣,探针精准地刺入抑契剂的凝胶状液体中。
林语笙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飞速刷新的数据流,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构建着一个个复杂的分子模型。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脸色比江岸的晨雾还要苍白。
数据不会说谎。
抑契剂的核心稳定结构,那段被她视作对抗上古记忆污染的“防火墙”的蛋白质折叠序列,经过与基因库的比对,指向了一个唯一的来源。
她的母亲,林蕙。
更准确地说,是她母亲遗物中那束头发里提取的、残存的生物蛋白质信息。
二者完全一致。
这不是仿造,也不是巧合。
这就像是两滴同源的水,无论相隔多远,其本质都毫无分别。
她颤抖着手,将抑契剂置于一束偏振光下。
这是她从未做过的测试,一个荒谬的、纯粹是出于直觉的举动。
光束穿透晶莹的液体,在后方的接收屏上投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
而在那光影的中央,一行极其微小的、仿佛用光子刻写上去的中文小字,随着液体的微末震颤,清晰地显影出来。
“笙笙,若你看见这行字,说明我已不在人间——但我的血仍在护你。”
林语笙的整个世界在瞬间崩塌。
童年里那些模糊而遥远的片段,此刻却如最锋利的刀,一片片凌迟着她的认知。
每一次原因不明的高烧,每一次被噩梦惊醒的夜晚,母亲总会端来一小碗气味古怪的深色药酒,不由分说地灌进她嘴里。
那味道苦涩至极,每一次她都哭闹着抗拒,而母亲只是温柔而固执地看着她喝下。
她一直以为那是某种过时的土方,是母亲对中医近乎迷信的执着。
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根本不是在治病。
那是在替她“喝”掉那些本该在她体内发作的“毒”。
是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作为过滤器,日复一日地,将那些从血脉深处渗出的、名为“记忆”的污染,一点点吸收、转移,再用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炼化成药酒。
她没病,有病的是这个血脉。
而她的母亲,用生命为她构筑了一道屏障。
与此同时,意识之海。
陈默在一片死寂的暗红中缓缓睁开眼。
慈魇消失了,那朵巨大的黑色石莲也已沉入水底。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右手触碰到右耳时,却只摸到一片冰冷僵硬的石质触感。
他的右耳,已经彻底石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无尽的静默中,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欲倾听亡者之声,必先舍弃生者之闻。
这是代价。
他换取了与这片记忆之海沟通的资格,代价是失去了一半属于现实世界的声音。
他没有恐惧,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低头看着这片无垠的血色海洋,这里埋葬了太多的名字,太多的悲伤。
她们被献祭,被遗忘,最后被扭曲成一个名为“慈魇”的怪物。
如今,怪物解脱了,但她们的灵魂依旧被禁锢在这无边苦海。
陈默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用那截酉奴的指骨,在自己尚且完好的右臂上,用力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温热的鲜血涌出,在暗红色的海水中拉开一道更为鲜艳的丝线。
他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这片记忆的水面上,艰难而郑重地写下了第一个字。
不是古蜀文,不是金文,而是她们都能看懂的、最朴素的方块字。
“桑娘,子夭于三岁,以发入曲,祈其来世识母香。”
字迹写成的刹那,他笔下的那片暗红海水,竟奇迹般地褪去了血色,变得清澈。
一朵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淡粉色忆莲,从水底缓缓升起,无声绽放。
而在那莲花的花心之上,一张温柔的、带着淡淡忧伤的年轻女人的笑脸,一闪而逝。
江滩之上,朽船“不归”静静地靠着。
阿卯一步踏上船板,脚下传来木头被水浸透千年后特有的朽败感。
舟娘一言不发,只是用那根看不出材质的竹篙,轻轻一点虚空,小船便无声地滑入了那扇洞开的巨门。
船舱里,没有座位,只有堆积如山的破碎陶片。
阿卯俯身拾起一片,入手冰凉。
陶片的弧面上,竟如走马灯般映出了一幅流动的画面:一位母亲正惊恐地看着祭司将她的孩子抱走,她想呼喊,嘴巴却被死死捂住,最终只能发出一连串绝望的呜咽。
每一片陶片,都是一位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眼。
“你想渡谁?”舟娘空灵的声音在阿-卯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手中多了一只样式古朴的空酒盏,递到他面前。
渡谁?
阿卯闭上眼。
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在他脑海中奔腾,最终,他想起了沈青萝在酒坊中偶尔提起的那个传说。
“回娘。”他默念道。
那个以舌血酿酒二十年,最终化作酒魂的哑妇。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酒盏内壁,竟凭空渗出一抹凄艳的血光。
光芒之中,一幅景象渐渐清晰:阴冷潮湿的地下酒窖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正跪在一排巨大的酒坛前。
她面容枯槁,双目失明,只是机械地伸出舌头,用舌尖的鲜血,一滴,一滴,滴入面前的酒曲。
而在她面前那只酒坛的朦胧倒影里,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伸出虚幻的小手,无声地呼喊着:“娘……”
就在这时,现实世界,绵州古城的街头巷尾,异变陡生!
正在晨练的大妈,买菜的妇女,甚至写字楼里年轻的女白领……数十名身份、年龄、职业各不相同的女性,在同一瞬间,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般,齐刷刷地停下了手中的一切动作。
她们缓缓跪倒在地,面朝涪江的方向,口中不自觉地开始吟唱起同一首曲调诡异、无人能懂的古老歌谣。
那是失传了千年的缄城祭歌。
更令人惊骇的是,她们每一个人的额角,都渐渐浮现出一个淡淡的、闪着微光的鱼凫目印记!
“母影在寻找新的容器!”林语笙第一时间收到了现场的监控画面,她瞬间明白了。
慈魇被陈默解放,但那股庞大而无主的母性怨念并未消散,它们正本能地寻找宿主,试图在现实世界重构自身!
不能再等了!
林语笙她一把抓起实验台上那支几乎完整的抑契剂,看了一眼屏幕上母亲的留言,猛地将玻璃管狠狠砸碎在桌角!
她没有丝毫犹豫,用指尖蘸起那些闪烁着微光的、黏稠的液体,用力涂抹在自己的左右太阳穴上。
“既然是你留下的……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藏了什么!”
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记忆洪流,如决堤的江水,悍然冲入了她的脑海!
没有缓冲,没有引导,只有最原始、最爆裂的感官冲击!
刹那间,她“看见”了。
那不是幻觉,而是比亲身经历更真实的“在场”。
她看见了母亲的最后一夜。
在一个与此刻同样冰冷的深夜,母亲没有熬药,也没有酿酒。
她平静地走进无菌实验室,反锁了门。
她躺在手术台上,没有用任何麻醉剂,用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她看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
她低声说:“笙笙,妈妈不能再替你喝下去了……但妈妈可以,变成你喝下去的‘药’。”
说完,她竟亲手将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缓缓剖出,放入了旁边一个盛满了某种基液的容器中。
那颗心脏在液体中没有死去,反而以一种超越生命科学理解的方式,被缓缓“炼化”,最终,化作一管澄澈晶莹的……抑契剂母液。
化作了,永恒镇压血脉诅咒的力量。
“不——!”林语笙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整个人瘫倒在地。
意识之海的朽船上,阿卯捧着那盏血光浮动的酒盏,一步步走向回娘的虚影。
他将酒盏递到她的嘴边,用一种近乎哽咽的、无比轻柔的声音说:
“你女儿,尝到了。”
说罢,他手腕一翻,将盏中那点血酒,尽数倾入这片无垠的意识之海。
始终麻木如木偶的回娘残影,猛地一颤。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距。
她怔怔地看着阿卯,又低头看看空了的酒盏,仿佛有什么禁锢了她二十年的枷锁,在这一刻寸寸断裂。
她张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最终,那被沉默封印了二十年的悲恸,冲破了一切束缚,化作一声穿透时空、撼动魂魄的嘶喊:
“我想她……叫我一声娘啊!”
这一声,仿佛一道惊雷。
现实世界中,川太公酒坊地窖深处,一只被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旧酒坛,“砰”的一声,轰然炸裂!
一片早已干枯的花瓣从碎陶中飞出,穿越了层层阻碍,竟凭空出现在醉乡河谷,轻轻落在了那朵新开的忆莲之上。
花瓣触碰到莲心的瞬间,立刻化开,凝结成一颗晶莹剔透、宛如泪珠的酒露。
意识海中,陈默刚刚以血写下第七个母亲的名字。
他面前的海水中央,那尊消失的黑色石莲再次浮现。
莲台之上,却不再是慈魇。
一个身影静静站立,那张分裂的脸已经合二为一,既不慈爱,也不狰狞,只剩下一张无比疲惫,却无比清明的女人的脸。
“我们不想被供奉,”她的声音温柔而清晰,是千百个声音的集合,“我们只想被记住。”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化作亿万光点,如萤火般消散。
在彻底消失前,那光影轻轻俯身,在陈默的额头印下了一个冰凉的、带着酒香的吻。
与此同时,现实世界的高台上,林语笙跪倒在地,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混入地上那滩破碎的抑契剂残液中。
她看着自己的泪水与那液体融合,发出淡淡的荧光,终于泣不成声。
“原来……你一直活着……在我喝下的每一口假酒里。”
就在这一刻,阿卯脚下的朽船,毫无征兆地调转了船头。
它不再驶向那些已知名字的母亲,而是载着他,驶向了记忆之海更深、更沉的黑暗未知处。
舟娘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
“下一个,”她说,“是你自己的母亲。”
意识之海恢复了前所未有的平静,暗红的海水渐渐褪色,变得如镜面般清澈。
陈默孤身一人,站在海的中央,感受着额头上那冰凉的触感和脑海中无数个等待被铭记的名字。
这片承载了千年悲恸的海洋,需要一座不朽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