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冰冷刺骨,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窒息。
一股奇异的温热酒流自下而上托住了陈默,仿佛一匹厚重而柔滑的绸缎,将他从坠落的深渊中稳稳接住。
他漂浮起来,缓缓睁开双眼,眼前的景象让他忘记了呼吸,也忘记了身上石化的剧痛。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江岸,也没有星辰。
他正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水域之上。
水色如陈年的血,粘稠而平静,散发着发酵谷物、草药与淡淡的铁锈混合的复杂气息。
头顶之上,并非天空,而是一座倒悬的、轮廓嶙峋的古城废墟,那些残破的殿宇和断裂的城墙如同巨大的石钟乳,沉默地垂挂在虚无的穹顶,缓慢地、无声地旋转着。
光,来自于那些废墟的缝隙,昏黄而黯淡,像是无数盏燃尽了灯油的古灯,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瞬间明白了,这里就是“母瓮”的意识之海。
那扇被阿卯用缄语和三百二十七个名字共同撬开的巨门,正是通往此地的入口。
而他脚下这片无垠的暗红之海,每一滴液体,都是一段被封印了千年的、属于母亲的记忆。
在这片死寂的红色海洋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黑色石莲。
莲台之上,静坐着一个庞大的身影。
那身影有八条手臂,如同蛛网般向四周伸展,每一只手都维持着一个不同的、与孕育和守护相关的姿势。
他的脸庞被一道深刻的阴影垂直分割,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相。
左半边脸,是慈爱的、含笑的母亲,嘴角微微上扬,正对着怀中虚抱的婴孩,做出哺乳的姿态;右半边脸,却是狰狞的、痛苦的厉鬼,嘴角裂开至耳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有浓稠的血泪自眼角汩汩滴落,坠入下方的红色海洋,漾开一圈圈涟漪。
双生母影,“慈魇”。
他并未注意到陈默这个外来者,只是低着头,从慈爱的那半边嘴里,轻轻哼唱着一首古老的、走了调的摇篮曲。
歌声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音波所过之处,平静的红色水面下,竟缓缓浮现出无数蜷缩着的、尚未成形的胎儿轮廓。
他们闭着眼,神态安详,仿佛沉睡在最温暖的梦境里。
这诡异而神圣的一幕,让陈默心头一紧。
这便是母瓮的防御机制吗?
用最温柔的母爱,构筑成最坚不可摧的壁垒。
与此同时,涪江岸边,高台之上。
林语笙猛地抽回了手,死死盯着掌中那支通体晶莹的抑契剂。
就在陈默坠江的瞬间,这支原本稳定的量子试剂竟剧烈震颤起来,管内澄清的液体急速旋转,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
而在漩涡的中心,一幅清晰的立体影像竟凭空浮现——画面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好奇地看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将几味草药小心翼翼地投入一只冒泡的药酒坛中。
那是她,和她的母亲。
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情片段,是她踏上生物研究之路的最初启蒙。
林语笙浑身一震,一个颠覆性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不是入侵……是溢出!”她失声喃道。
她一直以为,这些狂乱的记忆碎片是对现代文明的“污染”,是必须被抑制、被隔绝的病毒。
可现在她明白了,母瓮的封印并非铁板一块,它早已千疮百孔。
这些记忆不是在主动攻击,而是在被动地、痛苦地向外渗漏,如同一个承受不住压力的容器,正在自行解体。
所谓的“唤醒”,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主动行为,而是一个必然会到来的结果!
“来不及了!”她当机立断,从随身的设备箱中取出一尊半尺来高的、布满了穴位刻度的针灸铜人。
这是她根据涪翁医案中零星记载,结合现代经络学复原的“经络镇符”核心。
她将铜人立于地面,以自身为中心,参照绵州古地图的地脉走向,双手化作残影,抽出七根特制的银针,不差毫厘地刺向铜人身上的七处大穴——神门、内关、百会、涌泉、气海、膻中、命门。
这七处,正对应着涪江流域的七个古代水文节点。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暂时封锁住记忆能量向现实世界蔓延的通道。
可当最后一根代表“命门”的银针深深刺入铜人后腰时,异变陡生!
那尊冰冷的黄铜造像,双眼的孔洞中,竟缓缓渗出两行血红色的液体。
一道微弱得几乎无法捕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声音,直接在林语笙的脑海中响起:
“不是它要出来……是我们,一直在里面。”
江滩上,阿卯双膝跪地,他掌心的灯契图腾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燃烧着,琥珀色的光芒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的瞳孔中,倒映着江底那扇洞开的巨门,以及门后那片暗红的海洋。
就在他视野的尽头,一艘通体漆黑的无帆朽船,正逆着所有记忆流动的方向,缓缓朝此地驶来。
那船破败不堪,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船底的木板上,用古老的刀法刻着两个字:不归。
船头立着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她身形模糊,面容不清,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竹篙,每一次撑动,都并非点在水底,而是点在虚空之中,船身便向前滑行一段。
记忆摆渡人,“舟娘”。
阿卯认出了她。
在缄守者代代相传的口述秘闻中,舟娘是意识之海的引渡者,只搭载那些沉没得最深、连自己都遗忘了自己的记忆之魂。
朽船无声地靠向了陈默所在的那片水域,舟娘没有看陈默,也没有看莲台上的慈魇,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岸边的阿卯。
她不发一言,只是从怀中取出一根被水浸透、已经发黑的灯芯,隔着无尽时空,递到了阿卯面前。
阿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那根冰冷的灯芯。
指尖触碰的瞬间,他的脑海轰然炸响!
三百二十七个女人的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
那不是嘶吼,不是尖叫,而是一种被活埋于土下的、绝望的呜咽。
她们在哭自己的孩子,那些仅仅因为没有继承鱼凫血脉,就被视作“废品”而处理掉的婴孩。
她们曾是缄城最出色的酿酒女,却因为这份最原始的母性,被当做不洁的祭品,活生生地与自己的孩子一同埋葬在了一只只巨大的陶瓮之底,成为了“母瓮”最初的基石。
“……原来,是这样。”阿卯泪流满面,手中的黑曜石碎片与灯契图腾,因为这股庞大的悲恸而剧烈震颤。
意识海中,陈默尝试向慈魇靠近,他必须搞清楚这一切的核心。
可他刚一动,一道黑影便从慈魇座下的莲台中猛地窜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团翻滚的黑雾,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酒气。
黑雾迅速凝聚,化作一个巨大的、不成比例的婴儿形态。
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只巨大的、不断啼哭的嘴。
这,正是由那些被压抑、被扭曲的母性凝结而成的“酒梦魇”,专门吞噬血脉继承者的梦境与神智。
巨婴的啼哭声仿佛最恶毒的诅咒,每一声都让陈默半石化的身躯上裂开新的缝隙,乳白色的酒浆汩汩流出,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飞速抽干。
危急时刻,陈默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用还能动的右手,从怀中摸出那节尖锐的碎骨——属于酉奴的指节!
他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了指骨之上。
“你母亲也唱过这首歌!”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黑雾巨婴嘶吼。
刹那间,吸收了陈默心头血的指骨,骤然亮起一团温润的、不属于这个空间的柔和光芒。
一段微弱却清晰的童谣,从骨中悠悠传出,正是那个冬夜,酉奴的母亲在灯下哼唱的走调歌谣。
酒梦魇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它那由黑雾构成的庞大身躯猛地一滞,在原本应该是眼睛的位置,两颗硕大的、琥珀色的泪珠,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那艘名为“不归”的朽船上,舟娘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空灵而飘渺,仿佛是数百人齐声诵念,清晰地传入陈默的耳中:
“你要救她,就得先毁她。”
她手中的竹篙,指向了石莲上那尊庞大的双生母影。
“她记得每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却忘了自己也曾是女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陈默豁然开朗。
什么慈魇,什么双生母影,这根本不是一个个体,而是千百年来,所有被献祭的母亲,她们被活生生割裂的“爱”与“恨”的集合体!
慈爱的一面哺育着虚幻的婴孩,因为这是她们的天性;狰狞的一面流着血泪,因为这是她们承受的酷刑。
真正的封印,不是为了压制他,而是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强行让他维持着这种分裂的状态,永远不得完整,永远在爱与恨的撕扯中痛苦。
要打破这循环,唯有让他完整!
陈默不再迟疑,他举起那只一直背负在身的、此刻已裂纹遍布的归墟酒坛。
坛中,是程高、素娘以及那三百二十七个灵魂最后的残响,是他们用生命点燃的百魂之酒。
“喝下你们自己的酒吧!”
他将酒坛倒转,把其中残存的、闪烁着点点魂光的酒液,尽数倾倒入这片无垠的暗红之海!
酒液化作一道璀璨的星河,坠落。
每一滴光屑,都唤醒了一段被掩埋在最深处的、属于“女儿”和“母亲”的真实记忆:有年轻的母亲抱着高烧不退的病儿,在深夜的酒坊中彻夜熬煮药酒;有女子在新婚之夜,割破手腕,将自己的鲜血滴入喜酒的酒曲,只为祈求一个健康的孩子;有母亲在孩子被带走前,偷偷将一块温热的麦芽糖塞进他嘴里……
莲台之上,慈魇庞大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那八条象征着不同职责的手臂,在一片片记忆的光影中,逐一崩碎,化作光尘。
最终,只剩下最初的那一双,空空地、无力地在胸前做出一个怀抱的姿态。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陈默。
那张慈爱的面孔上,流下了释然的清泪。
那张狰狞的面孔上,嘴角竟勾起了一抹解脱的微笑。
两个声音,第一次重叠在一起,轻声问道:
“你说……我们能不能……不做人母?”
话音未落,整片意识之海掀起滔天巨浪,瞬间将陈默吞没。
现实世界中,那只巨大的、深埋地下的母瓮外壁之上,刹那间浮现出成千上万个深刻的、交叠在一起的手掌印痕!
奔流不息的涪江支流——醉乡河,毫无征兆地咆哮起来,河道猛然改道,浑浊的江水如一条挣脱了枷锁的巨龙,冲开了岸边一片沉寂了千年的荒原裂谷。
浊流退去,被浇灌的谷底,一株从未有过的、淡粉色的莲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迎着熹微的晨光,缓缓绽放。
江岸高台上,林语笙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脑中兀自回响着那句“我们一直在里面”。
她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了掌心那支仍在微微震颤的抑契剂上。
那支小小的玻璃管,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工具,而是一份来自“伤口”最深处的活体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