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段勇靠在老槐树下，像一截被晒透的木头，懒洋洋地贴着粗糙的树皮。初秋的风从山坳里钻出来，带着稻谷熟透后的甜香，拂过他汗湿的后颈。手机在他裤兜里震个不停，一下又一下，像是某种执拗的提醒。他没去理，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掠过脚边那只黑狗——它趴得四平八稳，耳朵却时不时抖一下，仿佛在捕捉远处谁家鸡叫、或是风中飘来的几句闲话。
树顶那只五色凤凰鸡还挂着，翅膀张开，羽翼在阳光下泛出蓝紫金三色光晕，像一面不落地的旗。它已经在这儿待了三天，不吃不喝也不飞，村民们都说这鸡成精了，可罗段勇知道，它是怕下来。前天他拍了个视频：这只鸡领着一群土鸡列队巡场，步子齐得像阅兵，配上《解放军进行曲》的BGM，一夜爆火百万播放。自那以后，鸡就再没落地，仿佛也懂了“人设不能塌”。
过了会儿，他终于伸手摸出手机。蛇皮袋口被磨得发白，拉链半秃，掏出的手机屏幕裂了一道细纹，像蛛网罩住了整个界面。抖音图标上蹦出个红点，刺眼得很。他点开，粉丝数停在999876，正以每秒三四人的速度往上跳。
“快了。”他低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等饭熟。
他把手机塞回去，仰面躺倒，竹席垫在身下，硌着腰椎骨。天空是那种洗过似的蓝，云朵慢悠悠地走。他眯着眼，心想等破百万那天，要不要请全村吃顿杀猪菜？转念又觉得麻烦，还得杀猪、搭棚、借碗筷，不如多攒点积分换技能实在。
夜里三点，万籁俱寂，连狗都睡沉了。突然，一声嘹亮的《好运来》片段炸响在院子里，调子还是喇叭味儿的，破音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他系统提示音，只有重大事件触发才会响。
【检测到连续七日内容热度稳定，触发“平台推荐加权”buff，粉丝增长加速】
他翻了个身，把枕头往耳朵上压了压，嘟囔一句：“吵死了。”
可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
天刚亮，王婶家的小卖部门口就围了一圈人。有人举着手机喊：“破一百万了！罗段勇抖音一百万粉了！”
声音尖利，穿透整个村子。旁边人不信，抢过去看，指尖滑动页面，确认无误，顿时哗然一片。
“真是百万粉？咱村老罗？”
“可不是嘛！你搜‘山村懒王’，头一个就是他！”
“哎哟，我外甥女天天刷他视频，说他是‘梦中情农’！”
小卖部墙上贴着几张过期广告，此刻底下堆满了瓜子壳和烟头。人们议论纷纷，全在问这村叫啥名，能不能寄土特产。有人说要买他视频里晒的霉豆腐，有人说想订他家后山挖的野生天麻，还有人直接私信他表妹，问能不能代购“同款懒人生活”。
县融媒体办公室里，记者正剪片子。电脑屏幕上分屏播放着几段素材：一个男人躺在谷堆上指挥收稻，嘴里叼草，手比划着方向；一只黑狗用嘴咬住拖拉机启动绳，“突突突”把车开进了粮仓；最离谱的是那只五彩鸡，翅膀一张，身后三十多只鸡排成两列，跟着它绕村巡场，活脱脱一场禽类军训。
“这玩意能火。”主编叼着烟，眯眼看着成片节奏，“标题就叫《懒人经济的山村奇迹》。”
片子当天中午发出去，下午就被市领导转发，朋友圈配文简洁有力：**典型可挖，重点扶持**。
第二天上午九点，一辆黑色轿车缓缓拐上村道。轮胎碾过雨后未干的泥坑，溅起一片浑水，打湿了路旁晾晒的辣椒串。车门打开，县长踩着锃亮的皮鞋下了车，裤脚沾了泥也没管，只整了整西装领带，脸上挂笑。
身后两个穿蓝马甲的记者扛着摄像机，镜头盖还没摘，步伐已冲向村口。
老槐树下，罗段勇正踮脚用竹竿挑蛇皮袋，想把它挂到高处防潮。袋子装着去年存的腊肉和旧手机零件，太沉，晃了几下又掉下来，砸得他脚背生疼。他龇牙咧嘴地揉着脚踝，抬头时一眼看见县长朝他走来。
“罗段勇！”
他愣住，手里的竹竿差点脱手。
“县长大人？”他挠头，满脸诧异，“您咋来了？”
“我来看看你。”县长伸出手，笑容亲切，“全县第一个百万粉农民，不得亲自来一趟？”
两人握了手。记者立马围上来，镜头怼脸拍，闪光灯咔咔响。罗段勇下意识眯眼，往后退半步，却被身后的树干挡住。
“你这个账号啊，”县长声音洪亮，字正腔圆，“带动了整个片区的关注度！县里决定，正式授予你们村‘电商示范村’称号！”
话音落，随行工作人员抬出一块红布盖着的牌子，长宽近两米，沉得两人合力才抬得动。
锣鼓声响起，不知谁提前通知了队伍，舞龙队、腰鼓队竟也赶来了。村民从四面八方涌来，站成一圈。小孩爬墙上，老人拄拐站路边，连平日不出门的李寡妇都搬了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所有人都盯着那块牌，仿佛它能变出金子。
红布一掀，金光闪闪四个大字：**电商示范村**。
阳光照在镀金字体上，反射出一道刺目光芒，扫过人群的脸。有人吸气，有人拍照，还有人默默记下了牌匾右下角的落款日期。
“现在，我代表县政府，把这个牌匾交给你！”
县长双手递出。罗段勇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拍拍裤子上的灰，双手前伸。牌匾比想象中沉得多，入手一坠，胳膊猛地一歪，差点砸脚上。他慌忙蹲下，抱住牌匾，喘了口气。
“哎哟，这玩意还挺重……”
脑袋里“叮”地一声响。
【检测到官方认可，积分+1000！】
【奖励“政策扶持”buff：三个月内可申请无息贷款，额度不限，用途不限】
他低头看着浮现在眼前的系统界面，嘴角抽了抽，心说这系统越来越像推销员了，连政府授牌都能算KPI。
“罗段勇同志！”县长拍他肩膀，力道不小，“你为我们县农村电商树立了榜样！”
人群哗地鼓掌。记者往前挤，话筒塞到他嘴边：“请问你现在心情怎么样？有什么想对网友说的吗？”
罗段勇抬头，一脸茫然：“我说啥？我又没想当榜样。”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记者追问，眼神期待。
“做啥？”他挠头，目光落在怀里沉甸甸的牌匾上，“先把这牌子放哪合适呢？屋里怕磕着，院里怕淋雨……挂在树上？可风大了要掉。”
系统又响了。
【因持续被低估，额外奖励500积分】
他咧了下嘴，没说话。
这时，一个村民大声喊：“咱们村是不是要修路了？”
立刻有人接话：“路修了就能通车，快递也进来！”
还有人喊：“我也开直播行不行？教大家怎么养鸡？”
七嘴八舌中，罗段勇听见了，却没回应。他抱着牌匾坐在石墩上，脊背靠着槐树，像卸下千斤担。手机又开始震，这次是接连不断的提示音。他打开一看，私信爆了。
有人问：“你家豆腐乳卖不？我家娃看了视频馋哭了。”
有人发图：“这是我种的山药，能帮你卖吗？分成随便你定。”
还有人直接转账两万，备注写着：“投资懒人农业，分红就行，别忘了我叫老刘，在城东建材市场。”
他一条没回。
记者转头拍村民反应，镜头扫过一张张脸。有激动的，有羡慕的，也有半信半疑的。有个老头蹲在墙角嗑瓜子，嘀咕：“就他？天天躺着也能成模范？”
这话被旁边人听见了，嗤笑：“你还别说，人家躺着真把事办成了。你起早贪黑三十年，不也就混个温饱？”
太阳升到头顶，授牌仪式结束。县长和村干部握手合影，留下一句“县里全力支持”，然后上车走了。
记者临走前回头拍最后一镜。画面里，罗段勇仍坐在老槐树下，牌匾歪放在腿上，蛇皮袋挂在竹竿上晃悠。他仰着头，嘴里叼了根草，帽檐压低，遮住半张脸。
“你说他们拍完就走，以后会不会没人管了？”一个村民问。
“管不管的，”另一人指着手机，“你看他粉丝还在涨。”
果然，屏幕上数字跳到了103万。
罗段勇吐掉草根，伸手把手机倒扣在膝盖上。系统界面浮出来，积分余额刷新：**51200**。
技能商城新多了一个选项：【县域资源对接通道（试用版）】，售价4000积分。
他看了两秒，关掉。
“急啥。”他嘟囔，“让系统先跑会儿。”
黑狗这时站起来，冲远处叫了一声。顺着它视线看去，村道尽头扬起一阵尘土。一辆印着“邮政物流”的面包车正往这边开，车顶绑着几个纸箱，摇摇晃晃，胶带都快绷断了。
车靠近后停下，司机探头喊：“哪个是罗段勇？城里寄来的货，说要现场签收！”
罗段勇没动，只是慢慢坐直了些。
司机下车，拎下一个包裹，上面贴着标签：“定制智能喂食器 × 1，附赠自动巡场哨笛”。
“你这儿还能通快递？”司机擦汗，“我以为这种山路，车根本进不来。”
“以前不能。”罗段勇接过笔，在签收单上画了个勾，“现在能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山雾散了些，露出一条正在施工的土路轮廓。推土机的声音隐隐传来。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