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晨雾未散。赵无痕出镇国公府时,檐角犹悬残露,一滴坠地,碎如更鼓。青石板上水痕微漾,映着将明未明的天色,像一道凝固的泪。
其步沉稳,然每进一步,肋间便似有钝刃往来割剔,痛入骨髓。那伤是三日前夜战留下的旧创,彼时唐门伏兵四起,毒烟漫城,他持斩岳刀连破七阵,血染重衣,终斩敌首于月下。可那一刀落得太急,刀气反噬,伤及经脉,如今走一步,便如针穿肺腑。
肩上斩岳刀横卧,鞘身微颤,紫芒隐现,若蛰龙将醒,欲破渊而出。此刀乃先帝亲赐,以玄铁混龙骨铸成,刀未出鞘,已压得空气低鸣。传闻它曾饮皇族之血,故每逢月晦之夜,必生异动,似在追忆杀戮。
不归己庐,亦不赴前厅,径穿曲巷幽径,往城西医馆而去。街市渐喧,摊贩启扉,炊烟袅袅升腾。身后市井喧语,断续飘来童谣数句:“纨绔持刀夜行狂,母死不明反称王……”声音稚嫩却刺耳,几个孩童拍手而歌,不知从何处听来。彼闻之,目不回顾,唯握刀愈紧,指节泛白,掌心渗出冷汗,浸湿刀柄缠绳。
医馆门扉半启,药气氤氲,苦涩盈鼻。老仆扫阶,忽见其至,惊而手颤,帚落尘埃。那人认得这身影——三年前雪夜抬进来的那位将军,浑身是血,几乎断气,如今虽面色冷峻如铁,眉宇间却多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阴翳。
赵无痕默然直入前堂,靴底带进几片落叶与湿泥,也未理会。推侧门而进暗室,木门吱呀一声闭合,隔绝外界喧嚣。
慕容峥端坐案后,右目覆以黑绸,左手指间银针轻挑灯芯,火光乍闪,映照面上旧疤纵横,如裂云残月。他是前朝太医令之后,因触怒权贵被剜一目,流落江湖,却通晓奇毒秘术,尤擅解唐门禁咒。闻声不动,唯冷语出唇:“汝至矣。”
“有物需君辨之。”赵无痕取战帖置案,徐推向前,“此符文者,唐门遗术也。”
纸面墨迹斑驳,其上绘有扭曲图腾,形似蛇盘骨环,中央一点朱砂殷红如血。慕容峥仍未视帖文,反凝其肩上之刀。良久,方低语曰:“此刃……曾饮皇血。”
赵无痕眸光微动,未否认,亦未承认。
刀身微震,一道紫光倏掠桌面,停于烛焰之侧,光影摇曳,竟似呼应。刹那间,烛火转蓝,符文边缘泛起幽光,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慕容峥左手疾翻,扣住赵无痕手腕,脉象浮乱,气血逆行。
“你已中招。”他沉声道,“唐门‘蚀魂引’,借怨念为媒,以血契为引,正顺着你刀中戾气,侵入心神。”
赵无痕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瞳底似有紫电一闪而逝。
“我知。”他嗓音沙哑,“所以我来问你——如何斩断宿命?”
慕容峥终动。自柜中取出黄帛一卷,红线封口,上压铜钱一枚。解线展卷——乃人体经络图也,穴道密布,毒名罗列,题首四字:“子午流注”。
“前朝太医院秘典。”彼言,“可解机关节点,亦能破血脉禁制。汝所求符文,或藏其中对应之迹。”
赵无痕伸手欲接,却被慕容峥一手按腕。虽目盲,然目光如刃,似可洞穿筋骨:“汝体内真气逆行,强催此刀,必损心脉。吾不救愚人。”
“非为求生。”赵无痕抽手而回,“乃为寻真。”
慕容峥冷笑一声,松指放行。正当全卷展开之际,忽有一纸自夹层滑落,飘坠于地。
慕容婉自外而入,俯身拾之。略一观览,眉峰蹙起:“此非寻常画像。”
递与赵无痕。彼接之,目光骤凝。
画中男子年少英发,锦袍玉带,腰悬双龙拱玺佩——形貌竟与己一般无二!细看乃知,乃二十年前之赵擎天。其侧立一蒙面之人,袖口微掀,露出半截青铜面具,样式赫然与江离所戴者同出一辙。
“此景……”慕容婉指画后亭台,“乃前朝御苑‘琼华台’。非皇族不得入焉。一介武将,何得现身其间?”
赵无痕凝视那枚玉佩。纹饰为双龙拱玺,惟亲王者方可佩用。其父身为镇国公,安得享此仪制?
室内寂然,连烛火亦凝滞不动。
忽焉,斩岳刀剧烈震颤!刀鞘自行脱落,刀身腾起紫电一道,直贯屋顶横梁!
余势未尽,刀气转向墙壁。壁上有童子涂鸦,墨书“山河同脉”四字。刀光一闪,墨迹崩裂,墙皮剥落,显出底下一道深痕——刻一金凤展翅,凤首朝下,爪握玉玺,正是前朝皇陵守墓图腾!
慕容峥猛然起身,黑绸随风掀动,一角开处,露出右目——瞳已浑浊,状若死灰。“此刀……认出了什么。”
赵无痕凝视刻痕,声若寒泉:“非攻也,乃指路耳。”
“汝父当年,不止镇国公。”慕容峥整束黑绸,语重千钧,“乃先帝最信之带刀侍卫,亦是最后出入皇陵之人。”
“为何?”赵无痕问,“为何无人提及?”
“因言者皆亡。”慕容峥缓步近墙,指尖抚过金凤刻痕,“十年前令堂中毒,验尸者,吾也。毒为七叶断魂散,然下毒之法,乃宫中秘传‘三日缓发’。此技唯有太医院与皇室近臣通晓。”
赵无痕拳握如铁。忆及母亲临终之状,执其手,唇动数次,彼时以为呼“娘”,今思之——或为“皇”字。
“江离何故杀之?”他再问。
“因其见此画。”慕容峥指画像,“或知画后隐事。”
慕容婉忽启朱唇:“叔父,尚记母亲所遗翡翠貔貅否?今挂于无痕胸前。”
慕容峥颔首:“唐门旧物,亦为信物。昔我姊交予赵夫人时,曾言:‘若有朝一日赵家背誓,此物可破镇国密’。”
赵无痕抚胸挂坠,玉石冰凉,此刻竟隐隐发热。
忽忆昨夜梦中,刀灵浮现幻境:地下宫殿巍然,石门镌金凤图腾,缝中渗血,门内传来母声凄切:“快走……别信姓赵的……”
“镇国密者,何物?”他抬头质问。
慕容峥不答,但自案底抽出残册一本,封面焦毁大半,仅存三字:《子午录》。翻页示之,绘针法图一幅,十二金针分插穴位,旁注四诀:“引龙、锁脉、断恩、绝情”。
“此法可启沉眠之忆。”彼言,“然亦可致神志癫狂。若欲知真相,吾可施针——然后果自负。”
赵无痕视图良久,复望墙上裂痕。斩岳刀静卧案边,刀尖仍对“山河同脉”残迹,似有所待,如唤回应。
“吾母……究竟如何而亡?”他再问,声若裂帛。
慕容峥默然久之,终启唇:
“非毒死者也。”
室中空气为之一凝。
“乃金针封喉,断其心脉。手法干净利落,出自高手。那一针所刺之穴……正是‘子午流注’图中——‘绝情穴’。”检测到敏感内容,请修改后重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