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的早晨被一片刺眼的蓝色淹没了。
飞腾物流的攻势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
街道两旁,整齐划一的蓝色电动三轮车排成了一条长龙,车身侧面喷涂着醒目的白色标语:“首重免费,续重半价”。
身穿统一制服的配送员像是不知疲倦的工蚁,迅速穿插在各个档口之间,手里挥舞着印满优惠条款的宣传单。
苏红棉站在自家档口门口,手里那份刚签了一半的货运单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她面前,老客户张老板一脸尴尬地把手缩了回去,腋下夹着飞腾物流刚刚送来的精美礼盒。
“红棉啊,不是我不念旧情。”张老板避开苏红棉的视线,指了指外面的蓝色车队,“人家这可是大公司,有系统,有保障。关键是这价格……你也知道,今年生意难做,能省一点是一点。”
苏红棉急了,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张老板身前:“老张,咱们合作了三年!他们的价格是贴钱做的,不可能长久!等把我们挤垮了,他们肯定涨价!”
“那也是以后的事。”张老板绕过苏红棉,把一包刚打包好的样衣递给旁边的飞腾配送员,“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签一年,前三个月全免。这便宜不占,我就是傻子。”
飞腾的配送员接过包裹,熟练地扫码、装车,动作标准得像个机器人,临走时还冲苏红棉礼貌地点了点头。
那笑容在苏红棉看来,充满了嘲讽。
不到两个小时,档口原本密密麻麻的订单板变得空空荡荡。
除了几个路途远、货物重、还要爬七八层楼梯的“垃圾单”,那些好跑又赚钱的“黄金单”全被飞腾物流卷走了。
中午,盒饭的热气在狭窄的档口里散不开,混合着汗味和焦躁。
“这饭没法吃了!”阿坤把一次性筷子往桌上一拍,塑料饭盒震得弹了起来,“一上午就拉了五包货!五包!连电费都不够!那个姓李的摆明了是要饿死我们!”
角落里,两个平时话就不多的队员——大刘和瘦猴,捧着饭盒蹲在地上,眼神闪烁,时不时往门外瞟。
门外,飞腾的一个主管正拿着两瓶冰红茶,笑眯眯地朝这边招手。
大刘放下饭盒,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站起身来。
瘦猴也跟着站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奇哥……”大刘嗫嚅着开口,不敢看梁奇的脸,“家里老婆催得紧,孩子又要交学费……飞腾那边说,过去就给两千底薪,每单还有提成……”
阿坤猛地跳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折叠椅:“大刘!你他妈还是人吗?当初你腿摔断了,是谁背你去医院?是谁给你垫的医药费?现在奇哥有难,你转身就去投敌?”
阿坤冲上去就要揪大刘的领子,大刘心虚地往后缩,瘦猴则挡在前面,梗着脖子喊:“讲义气能当饭吃吗?我们要养家糊口!”
“让他走。”
一道平静的声音穿透了嘈杂。
梁奇坐在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后,手里正转着一支黑色马克笔。
他没有抬头,笔尖在桌面的地图上轻轻敲击。
“奇哥!”阿坤急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这一走,咱们的路线……”
“我说,让他走。”梁奇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钞票,快速点了两遍,然后压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这是这个月做满的工钱,还有这几天的,一分不少。”
大刘和瘦猴愣住了。
按照行规,中途跳槽不扣工钱就不错了,哪有全结的道理?
周围剩下的几个兄弟也停下了筷子,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一沓钱。
大刘颤抖着手抓起钱,通红着脸,低着头说了一句“对不住”,拉着瘦猴逃命似地冲出了档口,直奔飞腾的招募点而去。
阿坤气得一拳砸在墙上,墙皮簌簌往下掉:“奇哥,你有钱烧得慌吗?这种白眼狼给他们钱干什么?”
梁奇重新拿起马克笔,在地图上原本属于大刘和瘦猴负责的区域画了一个圈,然后打了个叉。
“买个明白。”梁奇淡淡地说,“留不住的人,那是定时炸弹。现在爆了,总比关键时候爆要好。”他环视了一圈剩下的兄弟,“还有谁想走的,现在提,钱照结。出了这个门,咱们就是对手。”
屋内一片死寂。
剩下的五六个汉子看着梁奇平静的面孔,又看了看桌上那空荡荡的位置,谁也没动。
刚才那一幕像是一针强心剂,虽然疼,但让人清醒。
这种时候还能不计前嫌给足工钱的大哥,值得把命交给他。
“既然不走,那就干活。”梁奇把地图翻了个面,露出一张手绘的、线条极其复杂的草图,“阿坤,通知大家,下午所有单子,不走大路。”
“不走大路?”阿坤愣了一下,“那走哪?飞腾的车把主干道都占满了。”
“走这里。”梁奇笔尖点在地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细线上——那是废弃的防空洞通道、两栋楼之间搭起的临时木板桥、还有只有老鼠和野猫才会钻的排污渠上方的小径。
“这些路难走,费鞋,费腿。”梁奇站起身,从角落里拖出一箱早就准备好的草鞋,“但这些路,李仁杰的算法里没有。”
与此同时,飞腾物流临时指挥部。
李仁杰坐在真皮转椅上,空调冷气开得很足。
他对面的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蓝色光点正覆盖整个十三行区域,代表着飞腾的高效运力。
“李总,刚挖来的那两个拉包仔已经编入C组了。”助理把一份数据报表递过来,“他们提供了十几条‘火箭队’之前的常用捷径,系统已经收录,正在优化路线。”
李仁杰扫了一眼报表,轻笑一声,手指习惯性地在扶手上敲击:“人这种生物,只要给点甜头,什么都会吐出来。把这两个人的数据权重调高,我要榨干他们脑子里所有的路线图。”
屏幕上,两个新的光点开始移动,那是大刘和瘦猴带着飞腾的测绘设备在跑单。
李仁杰看着那两条迅速延伸的轨迹,就像看着两只被驯服的猎犬。
下午三点,天色骤变。
广州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黑云压顶,豆大的雨点瞬间连成线,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地面。
排水系统原本就脆弱的十三行,不到十分钟就变成了泽国。
原本在大路上风驰电掣的蓝色电动三轮车队瞬间乱了套。
飞腾为了追求载重和速度,定制的三轮车底盘极低,电池组就在座位下方。
积水一没过脚踝,仪表盘就开始疯狂报警。
“滋滋——”
一辆满载布料的飞腾三轮车在积水路段突然熄火,司机怎么拧电门都没反应。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整条主干道上,蓝色的车队像是被冻住的长蛇,瘫痪在浑浊的雨水中。
李仁杰的指挥部里,警报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李仁杰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咖啡溅出来几滴。
“李总,水位上涨太快,传感器误判路况,导航把车都导进了低洼地带!”技术主管满头大汗地敲击键盘,“而且……而且那两个新来的带的路,全是死胡同!平时能走,一下雨就倒灌,车全陷进去了!”
屏幕上,代表车辆的蓝点大片大片地变成刺眼的红色故障标。
而在混乱的主街背面,一条昏暗狭窄的骑楼连廊里,梁奇正扛着一百多斤的打包袋,脚踩草鞋,稳稳地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
“跟上!脚底踩实!”梁奇低喝一声,脖子上的青筋暴起,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进眼睛,他连眨都没眨一下。
身后,阿坤和兄弟们每人扛着一大包货,像是一群沉默的行军蚁。
他们避开了瘫痪的大路,穿过弥漫着霉味的旧楼梯,踩着摇摇晃晃的木板桥,从两栋楼的缝隙间穿梭而过。
陈晓月早早地守在连廊的出口,手里拿着一张湿漉漉的排班表——那是她冒雨从飞腾后门的垃圾桶里翻出来的。
“奇哥!前面左转那个口子不能走,飞腾的一辆货车横在那里堵死了!”陈晓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喊道,“往右,走废弃糖水铺后门,那边的锁坏了,能穿过去!”
梁奇点头,脚下方向一转:“往右!”
一群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在暴雨的掩护下,完成了一次次不可思议的“渗透”。
那些原本还在抱怨飞腾物流不靠谱的档口老板们,透过满是雾气的玻璃窗,惊讶地发现,在这种所有车都趴窝的鬼天气里,竟然还有货物在流动。
那些穿着破旧背心、脚踩草鞋的身影,虽然狼狈,却从未停下。
雨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苏红棉的档口里亮着昏黄的灯。
阿坤把今天收回来的钱倒在桌上——全是皱皱巴巴的零钱,加起来还不到平时的一半。
兄弟们累得瘫坐在地上,大口灌着凉白开,身上全是泥点子,脚底板被水泡得发白。
“太少了吧……”一个小兄弟看着那堆零钱,声音有点哽咽,“拼了命才赚这点,明天怎么办?”
气氛有些沉重。
大家都在拼命,但对手太强大,这种肉体对抗机器的仗,怎么看都没有胜算。
苏红棉看着梁奇还在滴水的裤脚,心疼得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她咬了咬牙,从手腕上褪下那只一直舍不得摘的金手镯,“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拿去当了!”苏红棉声音发颤,却透着一股狠劲,“给大家买肉吃!明天接着干!我就不信那个姓李的能一直嘚瑟下去!”
阿坤和兄弟们都愣住了,没想到平时最爱财又最臭美的老板娘会这么干。
一只手伸过来,把金手镯推了回去。
梁奇拿起毛巾擦了擦头发,动作慢条斯理。
他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拿起红色马克笔,在几个关键路口重重地画了几个圈。
“不用当。”梁奇的声音沙哑但稳定,“这些钱够吃饭了。而且,今天的收获,不在这些钱上。”
他转过身,看着疑惑的众人,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冷意。
“阿坤,你觉得大刘和瘦猴今天带给飞腾的那几条路,好走吗?”
“好走个屁!”阿坤骂道,“那几条巷子平时是近道,但只要一下雨,下水道反涌,水深过膝盖,车进去就废!他们也是老拉包的了,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带人往那儿钻?”
说到这,阿坤突然顿住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梁奇,眼睛瞪得滚圆。
“你是故意的?”
梁奇拔开笔盖,在地图旁边的空白处写下“脏数据”三个字。
“李仁杰迷信数据,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机器,所有的路都是线条。”梁奇指了指脑子,“大刘和瘦猴脑子里的路线是我早就规划好的。那些路,晴天是捷径,雨天是陷阱;上午是通途,下午三点会有菜贩摆摊堵路;周一是大路,周二消防演习就会封锁。”
梁奇的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每个人背脊发凉,继而是一阵狂喜。
“他们以为买走了活地图,其实是吞了一肚子毒药。”梁奇把笔帽盖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今天这场雨,只是个开始。明天,飞腾的系统会根据今天采集的‘错误数据’进行优化。等到明天下午两点……”
梁奇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陈晓月。
陈晓月立刻心领神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通知单:“明天下午两点,十三行C区和D区进行联合消防演习,所有主干道封闭两小时。”
“而飞腾的系统,刚才已经把C区和D区的主干道设定为‘最优配送区’。”梁奇平静地补充道。
苏红棉抓着金手镯的手松开了,她看着面前这个运筹帷幄的男人,突然觉得那五十万的支票,在他面前就像废纸一样轻。
“让子弹飞一会儿。”梁奇拿起桌上一枚硬币,轻轻弹起,硬币在空中翻转,发出嗡鸣,“李总喜欢玩模型,那我就给他造一个永远走不出来的迷宫。”
深夜,飞腾物流办公室。
李仁杰看着屏幕上重新生成的绿色路线图,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今天损失了几辆车,但系统已经通过“深度学习”,整合了大刘和瘦猴提供的所有捷径。
“明天,把运力集中投放到C区和D区。”李仁杰对着耳麦下令,“用这些新路线,把效率再提升20%。我要让梁奇那帮人连汤都喝不上。”
屏幕上,那条被系统标记为“极速绿线”的路径,正像一条贪婪的蛇,蜿蜒伸向明天即将封锁的死胡同。
窗外,雨停了,但更深的暗流正在地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