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赵无痕已入疫区。浓云压脊,山色昏沉,雾气贴地游走,灰蒙如瘴,恍若冥府吐纳之息。风挟腐臭,杂以铁锈焦木之味,入口则喉结紧缩,五内俱寒。道旁横卧数民,衣不蔽体,口角溢黑血,十指蜷曲似枯枝,显是中毒久矣。彼足不停步,履踏泥泞碎瓦,直趋医棚。
棚以破布朽木支成,四隅歪斜,摇摇欲坠,似一风即倒。然内中人影攒动,老弱妇孺蜷隅而居,哭声咳声交作,如沸苦镬,哀鸣不绝。空气黏腻若凝,腥秽扑面,呼吸之间,几成酷刑。
慕容婉跪地施针,身形纤弱,青丝散束于后,数缕黏额,汗湿如画。面色惨白胜纸,左手微颤——此乃真气耗尽之兆;然右手稳如磐石,银针轻振,已没入童子腕下三寸“内关穴”,分毫不差。
药箱半启,置于足侧,薄荷黄芩之气幽幽逸出,聊压腥腐。然其香甚淡,犹如滴水投浊浪,转瞬湮灭。
“井水有异。”赵无痕立其侧,声若闷雷,“吾方才试之,刀锋沾水,雷纹泛赤,确为‘幽昙粉’。”
慕容婉抬眸,目光清冷如霜,略一点首,似早有所察。拔针毕,童子气息渐平,胸腹起伏有序。她深吸一口气,扶膝而起,缓行至一老者前。指尖搭脉,眉头骤蹙——脉浮数滑,肝火逆升,毒已入心经。
咬唇取药,自囊中取出乌金小丸,掰作两半,纳其口中。此乃“九转还魂丹”之末粒,本不可轻用,然此刻救人如救火,岂容迟疑?
赵无痕转身向井。井畔围十余人,皆面黄肌瘦,目滞神迷,或持破碗取水。他趋前一步,夺最近之碗,倾去半盏浊液,余者倾于斩岳刀刃之上。
刹那间,刀铭微震,紫电自镡起,沿刃奔流,倏忽转为暗红波纹,蜿蜒如血丝,扭曲成诡异图腾。此即“幽昙粉”之验——前朝禁药也,取尸腐兰蕊炼成,遇金生毒光,饮者七日之内五脏溃烂,无方可解。
“此水不可饮!”他厉喝,“何人许尔汲水?”
众人大哗。一老汉踉跄上前,满面沟壑:“不饮……如何活命?三日无净水,再不饮,皆将渴毙于此!”
“官府药材无效!”一妇抱病儿哭号,“大夫不来,唯此女肯救我等!一人之力……焉能撑此危局!”
赵无痕握刀,指节发白。环顾四野:屋舍残破,墙皮剥落,夯土碎砖外露。然角落堆火油数桶、干柴成列,排列齐整,非寻常百姓所备,更类蓄意布置。
方欲诘问,鼻尖忽动,嗅得一丝奇异腥香。
此味曾现于道观废墟,三年前江离遁逃时所遗——龙涎混尸气,阴柔藏杀机。他曾循此香七百里,终在断崖失其踪迹。
心念未落,四面民宅轰然起火。
烈焰非由烟熏,乃自窗棂爆燃,喷涌如兽口噬人。显是屋内早伏引信,只待一声令下。
风助火势,顷刻间火舌卷向医棚,热浪灼目,难以睁视。
“速退!”赵无痕怒吼,冲入棚中,一脚踹翻燃烧横梁。火星飞溅,灼臂如烙,浑若未觉。挥刀横扫,紫电炸裂,斩岳鸣啸如龙吟,火焰逼退半尺。
然火势太炽。一根断梁自顶砸落,直扑棚心,数十伤者将遭掩埋。
就在此际,斩岳忽自震颤,鞘出三寸,一道紫电激射而出,正中梁木中段,应声断裂,坠地迸火如雨。
众人惊魂未定,只见慕容婉仍立原地,目光如冰。她凝视那排火药桶,眸光骤凝——若引爆,可夷半区,然引信尚未燃尽。
咬牙抽针三枚,运力于指,轻抖手腕。
银针破空,分袭三桶,精准插入引信缝隙,卡住将熄火线。
闭目运功,内力循经达掌,贯于指尖,激针摩擦生火。
火星一闪,轰然巨响连环炸裂。火药桶相继爆燃,冲击波掀翻杂物,焦土成圈,烈焰被阻,医棚前终得一方安域。
尘烟弥漫,人群惊退复静,见火势受制,渐归默然。
慕容婉瘫坐于地,喘息不止。左肩衣下,蝴蝶状胎记隐隐发烫,似古老血脉苏醒。此乃幼时坠崖所得之印,亦唐门秘传之征。
赵无痕蹲身察其状。“尚可支撑否?”
她点头,声虽微而坚:“先救人为要。此火药……非偶然堆放。有人欲毁此地,灭口无疑。”
他起身环顾:地上无足迹,亦无遗兵。唯腥香愈浓,顺北风飘来,若有意引之。
提刀行至火场边缘。烧塌屋架下裂隙显现,似墙基崩裂而成。近前,斩岳忽轻鸣,铭文泛光,自行指向缺口。
俯身拨石,见阶下行道,窄仅容身。石湿覆苔,深不见底。
壁上有刻。
伸手抚之,纹路蜿蜒如蛇,中嵌菱形凹槽,古拙神秘。心头一震——此图与皇陵令牌上者全同。忆父书房悬古图一幅,名《九幽舆图》,载前朝密道网络,而此标记,正是通往地下祭殿之钥。
“此乃前朝密道。”他说,“通于地底。”
慕容婉扶墙而至,凝望片刻,眉锁如结。“唐门旧典曾载此类结构,用以藏匿火器图谱。然此处……不应有之。除非当年逃亡工匠曾设伏于此。”
赵无痕盯视通道,未语。适才一战耗力甚巨,胸中闷痛如撕,似有物体内绞扯。此乃斩岳反噬之兆——每动雷纹过甚,刀魂必索代价。
咬牙强忍,将斩岳插入地面,借柄支身。
远处呻吟未止,医棚伤者待救。此时不可下。
然此道,必行。
低头看刀。刃映面容,轮廓分明,眉宇坚毅。然光影晃动之际,竟浮另一面——七分相似,嘴角含笑,眼神冰冷,透着讥诮与掌控。
是江离。
本该死于十年前雪夜之人,今却现于刀中。
影像倏逝。
手抚刀镡,睚眦兽首冰冷坚硬。此刀认他为主,亦记他人。传说双魂共刃,唯血亲或宿敌可共鸣。而江离,既是兄长,亦是他此生最恨之叛者。
身后步声轻响。慕容婉返医棚,重开药箱,调制解毒散。动作缓慢,步步如耗元神。然未曾止步,纵指尖染药成墨,纵肩印隐痛不休。
赵无痕立于密道口,风卷残袍,猎猎作响。未进,亦未离。唯倚斩岳于地,闭目调息。
肋骨处钝痛如锯,不动声色。他知道,那是刀魂警示:踏入此道,便是直面过往真相,亦或彻底唤醒江离之识。
他也知道,有人,在等他醒来。
或许就在那深渊尽头,江离正微笑,等他亲手开启地狱之门。
良久,睁目,伸手握柄,徐徐上拔。
刀起半尺,一口鲜血喷于刃面,蜿蜒而下,与雷纹交融,竟泛妖异紫光。
拭去血痕,望向幽深阶梯。
“你逃不掉的。”低声而言,不知对江离,抑或对自己。
一步,踏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