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初动,天光未明。残月如钩,悬于苍穹之隅,薄云轻掩,似有若无。远山含黛,近树凝烟,庭院深处,石径蜿蜒,露珠缀草,微光闪烁如星子坠地。镇国公府高墙深院,朱门紧闭,檐角飞翘,兽首狰狞,肃穆中透出森严气象。
赵无痕抱慕容婉入府,足下不驻,步履如风。其衣染灰烬,血渍斑驳,襟袖破裂,犹带焦痕;肩头所负虽轻,然不敢稍懈半分,唯恐气息一滞,便损怀中人一线生机。怀中女子气息如丝,面若素纸,唇无血色,双目紧闭,眉心微蹙,似在梦中仍承剧痛。左肩蝶形胎记隐泛紫芒,微光流转,宛如活物呼吸,与夜气相激,竟引得周遭空气微微震颤。
方越门槛,冷语破空而至。
“止步。”
声如寒铁击冰,凛冽刺骨。赵擎天立于堂前,铁甲未解,披风猎猎,腰佩斩岳长刀,剑出鞘半,寒光映壁,冷辉四溢。其目光如电,先掠女子之容,见其苍白若死,复落于赵无痕肩上漆黑长刀之上,眉头骤蹙,眸底惊疑顿生。
“此女何人?”
赵无痕驻足,喉结微动,声如沙砾:“渔村数十性命,皆赖她得全。今中毒昏厥,亟需施救。”
“吾问其身份!”赵擎天踏前一步,靴底重压,地砖微震,裂纹悄现,“命你查白莲余党,岂料携一来路不明江湖女子归府?私纳外人入宅,依律当诛!”
赵无痕仰首,目如寒星,直视其父:“她是医者,名唤慕容婉。若非此人,小莺与老妪早已殒命。我欠她一命。”
赵擎天默然,眸光凝于腰间斩岳刀。刀静如渊,沉敛不动,然话音方落,刀脊雷纹忽闪,一道幽光自刃身腾起,浮出暗红铭文——“慕容”二字,奕奕若生,宛若血书篆刻,跃然而出。
瞳孔骤缩。
“此刀……怎有唐门姓氏?”
赵无痕俯视刀身,亦惊。彼未曾见字显形,更不知其因。然此刻辩解无益,唯握刀愈紧,指节发白。
“此刀数度救我,详情容后禀告。”言罢欲行,“先送她往偏院疗伤。”
“尔敢!”赵擎天剑锋出鞘三寸,寒光直指咽喉,杀意凛然,“十年前唐门勾结东瀛,献火铳图谋倾覆社稷,满门伏诛!汝竟携刻其姓之刃归府,又引一姓慕容之女入门——赵无痕,汝可曾与叛族通谋?”
剑尖距喉仅寸,冷锋逼人,寒气沁骨。
赵无痕终止步。徐徐俯身,将慕容婉轻倚廊柱。动作极缓,似怕惊扰其梦。继而右手抚刀柄,未拔,唯挺身而立,脊梁笔直如松,不卑不亢。
“我未负家门。”
“那此刀作何解?此女又作何解?”赵擎天声若雷霆,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汝母早逝,吾严加管教,惟恐堕了门风!然汝何为?流连赌坊花楼,败坏爵誉!今竟引狼入室,尚以救人自饰?分明为江湖蛊惑,忘却本根!”
字字如钉,句句如锤。十年斥责,深嵌骨髓。非不知礼法森严,非不畏威权赫赫。然彼知母亲临终一瞥所系何人,亦知那夜毒烟升腾之际,父亲正于朝堂举杯称庆,笑谈边患已平。
忍已十年。
然今日,不容再伤她分毫。
忽而,倚柱之女双目乍睁。气息虽弱,眼神清冽,如寒潭映月,澄澈见底。见赵擎天剑指赵无痕,复睹刀上“慕容”二字,眸光一颤,似有所悟。她咬牙撑地而起,袖中三针疾射,银芒破空,直取对方腕脉!
赵擎天冷哼,左手一拂,掌风横扫。金针未及近身,已在空中断裂,碎屑纷飞,如雪飘零。然身形略滞,剑势偏斜,杀机稍缓。
慕容婉不退。强提真气,再跃一步,指尖两点寒芒,直射肩井!
赵擎天旋身避让,右掌轰然推出。掌风未中其身,劲浪已荡,重重击于其左肩!
“啊!”一声闷哼,人影倒飞,背脊撞柱。滑落于地,衣裂血溢,蝶形胎记染作暗红,紫芒几近熄灭。
赵无痕目眦欲裂,怒火焚心。
猛然拔刀。
斩岳出鞘,雷光炸裂。紫电自刀脊狂涌,席卷大堂,瓦鸣梁颤,屋宇几欲倾颓。烛火尽灭,唯有刀光映照四壁,光影摇曳,恍若鬼神共舞。
赵擎天举剑格挡,竟被巨力逼退三步,靴底划砖成沟,深逾寸许。
赵无痕独立原地,刀横胸前,怒焰焚眸。腰间九连环玉带骤然崩碎,碎片四溅,击壁有声,如珠落玉盘。此物原为压制真气、伪作纨绔之禁器,今已尽毁,内息奔涌,经脉贯通,任督二脉豁然洞开。
赵擎天凝视之,震惊难言。
“你……早已贯通任督?”
赵无痕不答。缓步上前,蹲身察伤。她睫微颤,唇沁血,却对他轻摇其首,气息断续:“莫……动手……”
他握刀愈紧,声沉如渊:“欲杀她者,当知代价。”
抬首望父,一字一顿:“非为世子之位,亦非争权夺利。然我母死于权谋,我不容‘规矩’二字,再害无辜。”
赵擎天执剑之手微颤。
“汝可知唐门当年所为?售火铳于倭寇,致我水师三百战舰尽没!此女是否续其香火?此刀是否信物交接?”
“往事不知。”赵无痕起身,身挡慕容婉之前,如山岳峙立,“唯知她救人。而你,剑指亲子。”
“吾乃镇国公!”赵擎天怒吼,“所守者,家法、军令、纲常!岂容私情乱纪!”
“若杀我可清门户,便来。”赵无痕横刀于前,“然在倒下之前,必让你知——此刀为何现‘慕容’之名。”
雷纹再炽,刀气凝形。斩岳嗡鸣不止,焦痕纵横地面,青砖龟裂,蛛网密布。众侍卫退避,仆从伏地战栗,无人敢仰视。
赵擎天紧盯刀镡,忽觉睚眦兽首眼中,一抹光影流转,恍若亡妻临终回眸,那一眼,悲悯、哀怨、不舍交织,直击心魄。
心神剧震,剑势微松。
此时,慕容婉挣扎坐起,伸手攥住赵无痕衣角。
“刀……不可对亲……”喘息断续,“它……不应染亲人之血……”
赵无痕垂目。
她面色惨淡,唇无血色,然眸光澄澈如初,一如初遇时溪畔采药,白衣胜雪,笑意温婉。
他缓缓收刀,雷光渐敛,紫电归鞘,唯余刀身微颤,似有不甘。
然刀未归鞘。
转身抱起她,不再回顾,唯留一语:
“欲擒她,先杀我。”
言毕,迈步而出。身影没入夜色,孤绝如剑,决然而去。
赵擎天独立堂中,剑垂于地,指尖冰凉。晨风穿廊,吹动其鬓边白发,猎猎如幡。
望其背影,始觉昔日灵堂跪泣“娘亲”的稚子,脊梁已挺,步履如山。非复当年怯懦小儿,而是执刀问天、护所当护的男儿。
未有一顾。
老仆低声启奏:“老爷……少主……一直隐匿修为……十年苦修,藏锋养晦,只为今日。”
赵擎天闭目。
良久睁眼,声若枯木:“传令,封锁东西二门,不得擅放一人出入。召医官赴偏院,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老仆领命退去。
厅中唯余孤影,剑尖映地,寂然无声。檐下雨滴坠落,击窗沿木,裂纹悄然蔓延,一如人心深处,那道无法弥合的旧伤。
偏院床榻,慕容婉昏睡中指节微动。左肩血未止,蝶纹随息明灭,紫芒渐弱,似将熄之灯。窗外竹影婆娑,风过处,叶声窸窣,如低语呢喃。
斩岳倚墙,余温未散,雷纹缓流,似应冥冥之唤。刀身微震,仿佛回应主人之心跳,又似在诉说一段尘封往事。
赵无痕坐于榻侧,一手握刀,一手执她冰冷五指。掌心传来的温度极低,然他不放,如抱薪救火,明知微弱,亦不肯弃。
廊外脚步轻响,乃侍卫换岗。铠甲摩擦之声,衬得院中更静。
他不动。
檐下雨滴坠落,一声,又一声,敲在心头,如鼓点催魂。
远处钟楼传来三更鼓,悠远绵长。
夜未央,风波未定。
刀未归鞘,誓亦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