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痕立于南街之尽,风起云涌,卷动衣袂如旗。残月藏于薄云之后,光影斑驳洒落青石板路,似刀痕交错。他自花楼追出,足音未歇,而江离早已杳然无踪,唯余半具裂面之具,坠于阶前;其上一只眼孔犹存,瞳色幽深,竟与己目相似三分,令人不寒而栗。
手握斩岳刀柄,指节泛白,筋骨绷紧如弓弦将满。胸中闷痛难平,非伤于外,实郁结于内——是恨?抑或疑?连他自己亦难分辨。那面具碎处,似有旧梦翻腾,母亲临终低语、火海中一声婴啼、还有那一道背影,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往事如烟,缠绕心窍,挥之不去。
然他不愿止步。
一步踏出,转向江岸。渔火点点,浮映水面,往昔静谧如画,今夜却透着诡谲之气。方行不足百步,忽觉鼻端一刺,焦臭扑面而来。抬头望天,东南角已染赤红,浓烟滚滚如黑龙腾空,夹杂哭嚎与枪声,撕裂长夜安宁。
码头大乱。
一艘漆黑洋船泊于浅滩,桅杆高耸如鬼影森然。甲板之上,数名金发碧眼之洋人执火铳环立,铳口尚冒青烟。彼辈冷笑举枪,对逃散村民连番扫射,血溅木栈,哀鸿遍野。又有两名东瀛武士,披发跣足,手持村正妖刀,刀光过处,断肢横飞,血雨洒落江流,腥气冲天。
其间一少女被铁链拖行,腕部皮开肉绽,血染锁环。口中塞布,泪眼盈眶,挣扎不已,倔强不屈。其衣衫褴褛,胸前一角焦纸隐约可见“郑氏”二字,旁附半幅火焰纹图,残迹虽毁,神韵犹存。
赵无痕眸光骤凝。
郑氏水师!前朝遗族,东海沉舰,百年秘辛,世人几不知其踪。他曾听陈九酒后吐真言:“郑家铁甲舰藏于归墟海眼,得之者可制南海。”而陈九左臂所刺,正是此纹。如今竟现于此孤女怀中,岂是偶然?
心念电转,身形已动。
他拔刀出鞘,一声龙吟破空。纵身跃过燃烧栈桥,烈焰灼面,衣角微焚,一脚踹向持铳洋人。那人猝不及防,后脑撞栏,当场昏厥。另一人急调枪口,尚未扣扳机,赵无痕折扇轻扬,三枚透骨钉疾射而出,贯喉而入,血涌如泉,倒地不起。火铳坠入火堆,轰然炸响,火星四溅。
两名东瀛武士见状,双双怒喝,其中一人挥刀迎上。刀光一闪,幻影三分,虚实莫辨,乃东瀛秘传“三影斩”,惑人心神,夺人先机。赵无痕知其为幻术,然情势紧迫,不容细思,唯凭本能横刀格挡。
铛——!
金铁交鸣,震耳欲聋。斩岳刀嗡然颤动,忽见刀身浮现血色铭文,自下而上流转如活蛇游走。刹那间,紫电迸发,雷光炸裂,三道幻影齐碎,唯留真身暴露。赵无痕顺势斜劈,刀锋掠过,对手右臂齐腕而断,村正妖刀落地,发出刺耳摩擦之声。
武士跪地惨呼,血流不止。
赵无痕目不斜视,大步趋前,直奔少女。锁链缠踝,已被火烤至通红,肌肤焦黑。他举刀猛劈,一声脆响,铁链应声断裂。少女瘫坐于地,浑身战栗,双目惊恐,然眉宇之间隐含刚烈之气,不似寻常弱质。
“能走否?”他低声问。
她点头欲起,腿软跌倒。赵无痕蹲身扶之,指尖触及其怀,忽觉异物。抽出一角焦纸,边缘尽焚,唯“郑氏”与火焰纹尚存。他凝视良久,神色渐凝。
这标记,他认得。
更令他心头一凛的是,斩岳刀竟在此刻发烫,刀身血纹未退,雷光绕刃流转,隐隐与少女身上气息共鸣。一股热流自刀柄涌入掌心,沿经脉奔袭全身,如雷霆苏醒,蛰伏多年终得唤醒。
饮血功能开启——雷属性攻击解锁百分之十。
天地仿佛为之震动。
他抱起少女后撤,避至岸边巨岩之后。火势愈烈,整片渔村陷于烈焰炼狱。村民四散奔逃,或中毒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空气中弥漫毒烟,灰绿色雾气随风扩散,乃洋人撒下药粉,混燃于火中,名为“哑雾”,专侵肺腑,使人失声瘫痪,顷刻毙命。
必须救人。
他将少女置于石台,脱下外袍覆其身。她面色青紫,呼吸微弱,脉搏迟缓若游丝。赵无痕探手抚其额,滚烫异常,显是毒火攻心。
此时,甲板上传来一声低喝,乃洋人语调,似在下令撤退。残余之敌拖拽掳掠财物及数名妇人,仓皇登船。引擎轰鸣,铁锚升起,船身缓缓离岸。一名东瀛武士立于舱门回望,嘴角带血,冷笑一声,眼神阴鸷如毒蛇,随即隐入黑暗。
黑船驶入江心,火光映照下渐行渐远,终没于夜幕深处。
赵无痕独立岸边,手握斩岳刀,指节仍紧。刀身血纹未消,雷光偶闪,似与心跳共振。他低头看怀中少女,又望江面波光,心中清明如镜。
此船不会善罢甘休。
其后必有大势支撑,极可能与白莲教有关。江离所至之处,阴谋如网,步步为营。此次非但设局投毒,竟公然屠村劫掠,妇孺皆难幸免,手段狠辣远超往昔。
他本为查母死因而来。
然今夜所见,已非私仇可蔽。这是祸乱天下之始,海防将倾,列强窥伺,奸佞勾结外夷,售我火器图纸,贩我子民血肉!
斩岳刀微微震颤,刀镡上睚眦兽首双目乍睁,冷光逼人,似有灵性。他忆起赌坊之战,刀斩锁链阵时天地变色;花楼之内,刀柄发热,裂痕与面具如出一辙。此刀非凡兵,或藏千古之秘,或牵宿命之线。
弯腰拾起一块碎布,从少女衣袖撕落,沾有暗红粉末。非血,非灰,捻之微涩,嗅之苦中带腥。他眉头紧锁——此乃改良火铳残留物,慕容婉曾提过一种配方:唐门秘制“烬魂散”,掺入火药可生麻痹毒烟,使人昏迷不醒。
若真是唐门技术外流……
则有人叛族卖国,将利器授之外邦!
他收好布片,藏于袖中暗袋。
远处传来窸窣脚步,乃幸存村民相互搀扶而来。一人颤声唤道:“公子……谢你救了小莺。”
“她名小莺?”
“是。村中唯一孤儿。爹娘今夜俱亡,临终前将她推入草堆,怀中塞纸,嘱托务必交予可信之人。”
赵无痕默然。
他知道这张残图之重。若集齐五片,便可绘出完整密令,指引铁甲舰埋藏之地。彼舰乃前朝最后海军力量,藏于归墟海眼,设有机关重重,唯有郑氏血脉方可开启。一旦落入敌手,沿海千里将无险可守。
不能留她在此。
须寻安身处,待援者来接。然亦不可远离,中毒村民亟需救治,否则天明之前,半数将亡。
他背起小莺,走向村口废弃祠堂。
祠堂年久失修,梁柱倾斜,神像蒙尘。然井水尚清,未被污染。他以衣襟浸湿,为倒地者擦拭额头降温。有人咳出黑痰,气息稍稳,然毒性深入骨髓,非银针渡络、七叶一枝花煎汤不可解。
当务之急,须联络懂医之人。
正欲再汲水,忽觉颈后寒意陡生——非风,非夜露,乃是杀机逼近。无声无息,唯有气息流动,如蛇潜草。
他猛然转身,斩岳刀横于胸前,寒光凛冽。
月光穿檐而下,照见祠堂门口一道素影。女子背药囊而立,袖口隐现蝴蝶暗纹,翩跹若梦。她抬手,轻轻摘下面纱。
竟是慕容婉。
她目光先落少女身上,继而移至斩岳刀。刀身血纹未褪,雷光隐隐,似有不甘沉寂之意。
“你又惹事了。”她轻声道,语气似嗔似叹。
赵无痕未答。
只将小莺轻放供桌旁,俯身抽出斩岳刀,插地而立。刀身震两下,血纹缓缓退去,最后一缕雷光消逝于刃尖,宛如叹息。
祠堂外,风止树静。
火仍在烧,远处哭声断续,如泣如诉。
慕容婉蹲身查探小莺呼吸,指尖搭脉,眉头越皱越紧。
“中的是‘哑雾’变种。”她低语,“比三年前那种更烈,参了西域蝎毒与蜃楼花粉,若十二个时辰不解,五脏俱焚。”
赵无痕盯着她:“你怎么会来?”
她抬眼看他,眸中有星火闪烁,亦有忧愁流转。
“因为你每次出事,”她缓缓道,“我都能闻到这把刀的味道——血腥未干,雷霆未熄,像是在呼唤我。”
话音落下,祠堂一片寂静。
唯有刀插土中,余温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