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南街青石泛寒光。晚风自巷口穿行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打在墙角碎瓷上,发出细碎如骨节轻叩的声响。赵无痕缓步而行,靴底踏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声不扬,却似每一步都踩进夜的脉搏里。他手按腰间斩岳刀,指尖触其冷硬如铁,那金属的寒意顺着血脉逆流而上,直抵心口。十年了,这把刀从未离身,也从未真正饮尽仇人之血。
赌坊一战,锁链阵破,江离之面亦已得见。那人立于灯火阑珊处,面具遮面,身形高瘦如枯竹,可那一双眼睛——赵无痕岂能不识?十年前母氏弥留之夜,窗外残月如钩,烛火将熄,她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却仍死死盯着窗畔之人。那人手中执药,药色幽紫,似有暗芒流转,乃夺命之鸩。母亲张口欲言,终未出声,只以指尖蘸血,在枕上写下两个字:**“莫追。”**
可他如何能不追?
归府乎?不可。父赵擎天素禁其涉朝堂之事,更无论追查白莲教。当年母亲暴毙,官府草草结案,称“急症猝亡”,父亲震怒,却终被权贵压下。自那日起,赵家便闭口不谈旧事,连祠堂中母亲的牌位也被移出正殿,置于偏阁。父亲常说:“往事如灰,吹散便是。”可赵无痕知道,那不是灰,是火种,埋在他骨髓深处,日夜灼烧。
然此路非走不可。
花楼者,昔年密会之所,亦是其失声之地。三载前,彼处听琴师奏《广陵散》,曲调苍凉,如泣如诉,他饮茶一杯,初觉清香入喉,继而咽喉如焚,仿佛有千针万刺扎入软肉。醒时已在柴房,喉间剧痛,发声不得。医者诊罢摇头:“声带尽毁,恐终生难复。”自此,他再不能唤一声“娘亲”。
今夜重来。
花楼灯火辉煌,红纱灯笼摇曳生姿,映得朱漆门楣如染血。雕花木门轻启,足音踏阶而上,缓而稳,直趋二楼雅间。陈设未改:紫檀屏风依旧,铜炉香鼎袅袅升起沉水香气,墙上仕女图眉目含春,唇角似笑非笑。唯琴台移位,正对西窗,恰与三年前不同。那时琴台临东,今日却朝西,正迎落日余晖——若在黄昏,阳光必直射琴师之眼。
为何挪位?
赵无痕眸光微凝,袖中三枚透骨钉悄然滑入指间。他落座于主位,黑袍垂地,不动如山。片刻后,琴师端坐其间。
年可二十许,素白衣衫,纤尘不染,指搭琴弦,姿态娴静。抬首一顾,目光如古井无波。然此眼神异矣。五年前少年尚会含笑,以笔书字:“君今日气色不佳。”彼时他还记得那温润笑意,如春水初融。今之人,形存神亡,宛如空壳,眼底不见悲喜,唯有一片死寂。
赵无痕掷银一锭于案,银光划弧,落于绒毯无声。
“赏汝。”
琴师俯首为礼,动作机械,袖口微颤。忽然,一颗青灰药丸自袖中滚落,坠于绒毯,弹跳两下,停在赵无痕靴尖前三寸。其色其形,与当年毒瓶残渣一般无二。赵无痕瞳孔骤缩,喉中忽紧,仿佛旧痛复燃,哑不能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喉咙撕裂的声音,那场大火,再度烧起。
他缓缓弯腰,用匕首挑起药丸,凑近鼻端——腥苦中带一丝甜腐,正是“哑雾”之引。
起身,折扇倏展。
扇骨藏刃,第三枚透骨钉破空而出,直取肩井要穴!速度之疾,足以洞穿牛皮重甲。然而那人反应如电,侧身避让,动作利落,绝非乐工所能。更诡异的是,他退步之际,左手反扣袖中,滑出铜牌一方,莲花纹隐现,边缘刻有梵文小字:“莲开九瓣,真言即现。”
白莲低信之符。
赵无痕冷笑:“果是你。五年前下药之人,可是你?”
琴师不答,反手将药丸吞入。须臾,黑血自唇角溢出,身躯抽搐,仆地不起。同时,淡紫雾气自口喷涌,弥漫四散。数客吸入,即刻瘫软,气息奄奄,喉间发出咯咯之声,如同溺水之人挣扎。
赵无痕闭息后退,斩岳横胸。此乃“哑雾”,专伤喉脉,轻则失音,重则断息。昔日他曾亲历,九死一生,靠一枚唐门解毒丹吊住性命。此刻毒雾翻腾,如活物般向四周蔓延,竟似有意识追踪呼吸之人。
暗影一闪,人自窗外跃入。
高瘦身形,戴青铜面具,其上萨满图腾狰狞似兽,双目空洞,獠牙外露。他立于琴师尸旁,右手按刀,刀鞘漆黑,纹路如蛇鳞盘绕——正是江离。
赵无痕握刀愈紧,骨节发白。“尔竟敢现身。”
江离默然,徐徐抬手遮面,似在整理面具。赵无痕冷笑,第三枚透骨钉疾射其颜!
“铛!”
金石交击,钉撞面具,在左眼角裂出蛛网细纹。烛火映照,一只眼露。
狭长凤目,瞳深褐,尾梢微扬,眼波不动,却似能摄人心魄。
赵无痕心头剧震。此颜未见,此眼却熟。幼时常对镜自照,画像中七岁小儿,眉眼如画,师曰:“承母族之秀,有将相之姿。”而眼前者,仇敌也,弑母之凶。
何故同此眸光?
记忆如潮水倒灌——母亲曾有一弟,名唤赵昭,幼时随母赴西域求医,后再无音讯,族谱除名。难道……此人竟是……
刀微颤,非惧也,乃胸中翻涌莫名之情。斩岳似有所感,雷纹微闪,刀身渐热,竟隐隐发出低鸣,仿佛回应某种血脉召唤。
江离伫立不动,裂痕之下,左眼凝视如渊。忽启唇,无声开合。
若两字:兄长。
赵无痕如遭雷击,气血上涌,耳中嗡鸣不止。他想怒吼,却发不出声;想冲上前劈开那面具,双脚却似钉入地面。就在此刻,窗外忽有轻响。
青布药囊破棂而入,空中炸开清香气雾,如薄荷混雪莲,凛冽扑面。两气相冲,噼啪作鸣,紫雾顿敛,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宾客咳嗽渐苏,茫然四顾,不知方才生死一线。
赵无痕猛然回首。屋檐之上,素影掠过,步若凌虚,转瞬没于夜色。跃起之际,袖翻一线,银蝶暗绣浮现——双翅对称,尾翼微翘,蝶腹嵌一极小“唐”字。
唐门秘纹。
母遗帕上亦有此图。十载前库房偶得,叔父慕容峥曾言:“此纹惟圣女可用。”江湖之中,唯有一女擅此绣法——慕容婉。
初见在医馆,彼时低头煎药,发垂如瀑,身带薄荷清香。彼时尚以为良医,后乃知其为唐门遗孤,背负满门血债。唐门遭灭门之夜,唯有她因外出采药幸免,从此隐姓埋名,行医济世,实则暗查真凶。
今夜,她忽至,隔窗投药,救人于毒雾,亦断其与江离之对峙。
江离已动。转身纵身后窗,身形一晃,欲遁无形。临去回眸,裂痕下之左眼,仍凝视赵无痕,似欲窥其魂魄,又似在传递某种无法言说的讯息。
赵无痕提刀急追。
后巷幽黑,仅街灯投来昏黄一线,照得泥水泛油光。落地踩泥,脚下一滑,旋即稳身。巷尽无人,唯墙角升缕黑烟,袅袅如丝,触之即散,无味无形。
止步。
掌心紧攥胸前翡翠貔貅。玉冷贴肤,难压心跳如鼓。方才那一眼,太过相似。不止其目,连那沉默中之压迫,宛若自身倒影。他忽然想起幼时梦境:雪夜荒庙,两人对坐,皆蒙面,互不言语,唯有刀光映雪。醒来泪湿枕巾,不解其意。
莫非……
不敢深想。
斩岳静悬腰际,然刀柄炽烫,似刚饮血。俯视之,刀镡睚眦兽首眼角,竟现极细裂痕,走向与江离面具之纹,分毫不差。
非巧合也。
转身出巷,重入南街夜市。人声鼎沸,叫卖不绝。糖炒栗子、烤羊肉串、胭脂水粉,各色摊贩吆喝声交织成一片人间烟火。一老翁推糖画担而过,铜勺舀起琥珀色糖浆,在石板上勾画飞龙。抬头望其一眼,意味深长,却不驻足,挑担东去。
赵无痕立于街口,风卷衣角,猎猎作响。
不归。
此事不可报官,亦不可告人。父必斥其妄,谓又生事端。然己心自知,此非仅复仇而已。
花楼、琴师、哑药、江离、面具裂痕、唐门蝶纹……诸般线索,盘结如网。而他,正立网心。
他忽然记起母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非写于枕上,而是以指尖划破舌尖,血滴落地,拼成三字:
**“找孩子。”**
当时不解,如今思之,毛骨悚然。母亲是否早已知晓,她所生者,并非独子?
抚刀而行。
前方江岸,渔火点点,映水成星。一洋船泊于码头,漆黑如墨,桅杆高耸,甲板立数人,皆着洋装,持枪佩刀,神情肃杀。其中一人,蓦然回首。
赵无痕脚步一顿。
那人面容模糊,唯有一只左眼,在月光下泛着奇异光泽——与江离、与他自己,如出一辙。
风起,浪涌。
斩岳轻鸣,似在呼唤什么。
他知道,真正的谜局,才刚刚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