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阴云压城,天光晦冥。
京师东市赌坊,喧声鼎沸。赌徒环聚案前,呼卢喝雉,铜钱与银锭堆如丘山。空气中混杂汗腥、烟瘴与浊酒之气,令人作呕。
赵无痕端坐窗畔高椅,年方弱冠,身披金丝暗纹锦袍,腰束九连环玉带,足蹑鹿皮短靴。左手轻摇象牙折扇,右手摩挲一枚翡翠貔貅。其色碧若春水,通体莹润,乃生母遗物,寸心所系。
彼乃镇国公府嫡出三公子,人称“京城第一纨绔”。世人皆道其奢靡无度,荒唐成性。然此刻双目清湛,神光内敛,毫无醉态。
他知今日必有变故。
白莲教欲投毒于护城河。一旦得逞,半座京畿将陷瘟疫。此非止为祸苍生,实乃乱局之始,谋逆之基。
十年前,其母亦亡于毒手。彼时年幼,唯记她倒卧床前,唇角泛黑,气息断绝之际犹死攥其手不放。后查真凶乃白莲所遣,主谋却始终匿影藏形。
今朝线索乍现,浮出水面。
赌坊幽角,三人低语。其中一人袖口微动,半截青灰药瓶露于外。瓶身刻莲纹,细观之,竟与当年毒案残器一般无二。
赵无痕起身,缓步踱至堂中。
自怀中取出一叠银票,随手扬起。万两面额者拍案而落,声如闷鼓。满场骤寂,鸦雀无声。
“今日我赵无痕坐庄。”其声冷峻,“谁敢与我赌命?”
众人退避三舍。有识其为镇国公之子者,噤不敢言。
三人面色微变。一人悄然将药瓶塞入茶壶底夹层;另一人起身欲遁。
赵无痕冷笑,手中折扇倏然展开。
“啪!”
扇骨弹出透骨钉一枚,疾射而去。钉尖穿壶底,正中瓶身。绿液喷溅,落地即嗤嗤冒烟,蚀石成坑。
“此毒。”他凝视三人,“可与十年前害死吾母者同源?”
满堂哗然。
一壮汉怒吼拔刀,直扑而来。赵无痕不动如山,仅轻合折扇。第二枚透骨钉破空而出,正中其腕。刀堕地。
余下二人对视一眼,急退数步。
忽而,一灰袍中年男子自人群缓步而出。面容沉静,手执茶碗,状若寻常赌客,然足下停于碎瓶之侧,似欲俯身拾片。
赵无痕目光一凛。
此人右肩微沉,行步略有颤栗,乃旧创所致。寻常赌徒岂有此状?
他佯作失足,踉跄前倾,胸前挂坠猛撞其右肩。
“啊!”那人闷哼,茶碗脱手摔碎。
赵无痕紧盯其目:“此伤,与家母中毒那夜,刺客所受之创,位置分毫不差。”
对方抬眸相望,眼神如冰,默然不语。
此等寒意,赵无痕梦中曾见千百回。
此人姓江名离,白莲教右护法,江湖号“血手”。十年前亲率死士潜入镇国公府,毒杀其母。虽未睹其容,然那一夜杀机之气息,深入骨髓,永世难消。
江离缓缓退后两步,右手探入袖中。
地面忽震。数条铁链自地板缝隙钻出,链身浮暗红符文,瞬息缠绕四柱,结成阵势。门窗闭锁,无形之力封绝内外,空气沉重如铅。
此乃白莲秘传“锁链困杀阵”,专为诛杀高手所设。阵成则绞杀无赦,血肉成泥。
赌徒惊恐奔逃,却被阵缘弹回。或伏地瑟缩,或抱头痛呼,无人敢动。
江离立于阵心,声冷如霜:“赵家小儿,你坏我大事。”
赵无痕握紧腰间佩刀。
刀鞘漆黑,镡上雕睚眦兽首,怒目獠牙,正是斩岳刀。
拔刀出鞘。
刹那间,雷纹隐现刃上,紫光微闪,沿锋而起。空中隐隐雷鸣,细若游丝。
江离瞳孔骤缩。
赵无痕横刀一斩。
无风啸,无光耀。唯有一道细如发丝之紫电,划破虚空。
铁链应声而断,化作飞灰。
阵解。
瓦片簌簌坠落,门窗复开。街市之声再度传来,恍若隔世。
白莲教众骇然四散,跌仆不顾,争相逃命。
江离伫立原地,深深望赵无痕一眼,转身没入人潮,杳然无踪。
赵无痕收刀入鞘,立于赌坊门前。
街上行人如织,喧嚣依旧。唯有地上绿渍斑驳,铁屑焦痕,证此前非幻。
他低头凝视斩岳刀。
刀身静默,然掌心犹存余震。此非凡兵该有之感。仿佛……认主。
更奇者,刀光闪灭之际,他似见刃上浮现二字。
慕容。
母族之姓。
他握紧刀柄,不语。
眼下要务,乃追查白莲下一步举动。投毒未成,必另施诡计。
手抚胸前翡翠貔貅,迈步而出。
街市喧嚷,小贩吆喝,稚童追逐,茶楼飘来说书人声。
他穿行其间,脊背挺直,步履沉稳。
无人知方才一场生死搏杀已罢。亦无人晓,那被唤作“纨绔”的青年,已然盯上整个白莲教。
归府?不必。
镇国公府礼法森严,父赵擎天素恶其张扬行事。若报此事,必斥为“妄生事端”。
此事,须自行追查。
花楼为下一线索。昔年他曾于此撞破白莲与权臣密会,因而遭人下药,喑哑三月。如今思之,那场遭遇,恐非偶然。
遂向南街而去。
夕阳西下,余晖洒落青石路面。
影长如剑。
巷口脚步轻响,止于铺前。
来者乃卖糖画老翁,衣衫褴褛,竹筐插数根糖棒。然其左手五指粗大,虎口茧厚,分明是久习暗器之手。
赵无痕识得此人。
昔在唐门守库,今以糖画为掩,传递消息。多年前曾暗赠纸条,上书四字:“右护法,姓江。”
彼时懵懂,今已洞明。
老翁抬眼看他,极轻微点头,挑担徐行,转入别巷。
赵无痕继续前行。
他知道,此局方启。
白莲仍在暗处。
而他,已非十五岁那年,被人扼喉封声、无力呐喊的少年。
他有刀。
刀名斩岳。
能破阵,能斩敌,亦能……映出母亲之姓。
握紧刀柄,步入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