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行的清晨像一锅煮沸的浓粥，板车、人流和编织袋搅在一起。
一辆在此地极罕见的黑色奥迪A6缓缓切入这团混乱，车身漆面反射着周围灰扑扑的档口招牌，显得格格不入。
车轮最终停在苏红棉档口斜对面的卸货区，刚好堵住了“火箭队”三辆板车出入的必经之路。
车门打开，皮鞋踩在满是烟头和布条的地面上。
李仁杰整理了一下并没有褶皱的西装下摆，带着两名提着公文包的助理走向档口。
他没有像之前的狗哥那样带着打手吆五喝六，脸上挂着那种在大公司里熏陶出来的标准微笑。
周围几个正在捆包的档口老板停下手里的活，互相对视。
资本的味道太重，和这里的汗水味犯冲。
苏红棉正拿着计算器核对昨晚的单据，看到李仁杰进门，下意识地把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苏老板，早。”李仁杰递上一张烫金名片，视线却越过苏红棉，落在正蹲在角落给板车轮轴上油的梁奇身上，“我是飞腾物流的李仁杰，专程来找梁总聊聊。”
梁奇手里的油壶没停，一滴润滑油精准地滴进轴承缝隙。
他站起身，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油污。
“这里没有梁总，只有拉包的。”梁奇把油壶放在架子上，声音平直。
“梁先生太谦虚。”李仁杰也不介意档口的狭窄和空气中漂浮的纤维尘，径直拉过一张折叠椅坐下，对身后的助理挥挥手。
助理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印着《关于火箭拉包队并购及效率优化方案》。
李仁杰把文件推开，像是在展示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这个人喜欢直奔主题。”李仁杰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频率稳定，“飞腾物流有意全资收购‘火箭队’。保留品牌，原有人员经过考核后留用。至于梁先生，飞腾聘请你为区域运营总监，年薪二十万。”
苏红棉手里的计算器“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二十万，这是她档口生意最好时两年的净利润。
“除此之外，”李仁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支票，压在文件上，“这是一笔五十万的签字费。我知道苏老板最近有些债务压力，这笔钱，足够让你们从那个泥潭里彻底抽身。”
苏红棉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她盯着那张支票，上面的一串零像是有魔力，死死勾住了她的魂。
三十七万四千的高利贷，像一座压在她胸口的大山，现在只要点头，这座山就能瞬间移开，还能剩下一笔不菲的启动资金。
她像旧社会的小脚娘子那样挪到梁奇身边，颤抖着手伸向梁奇后背，轻轻地拽着他的衣服下摆。
“奇奇……”苏红棉凑到他耳朵边，声音发干，“这可是五十万……”
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阿坤和几个拉包兄弟挤在门口，探头探脑。
听到“收购”和“考核留用”几个字，阿坤原本黝黑的脸瞬间涨红了。
一朝君子一朝臣，说的好听是“考核留用”，但谁知道呢？
在他们那些大公司的考核标准下，结局怕是只有一个——滚蛋。
梁奇没有看支票，也没有看苏红棉祈求的脸。
他拿起那份并购方案，翻开第一页。
“李总做足了功课。”梁奇翻页的速度很快，像是在扇风，而不是阅读。
“这是我们技术团队昨晚连夜做出来的。”李仁杰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热力图显示，你们的路线虽然比普通拉包仔快，但在A区和C区的交界处，存在严重的效率损耗。单兵载重上限太低，遇到恶劣天气，你们的运力会直接归零。”
梁奇的视线停留在第十二页的一张图表上。
那是一张关于“火箭队”昨日运行轨迹的热力图，红色的线条密密麻麻，精确地还原了他们每一趟的跑动路线。
在常人眼里，这是隐私被窥探的恐惧。
但在梁奇的大脑里，这张图表瞬间分解、重组。他开启了那台名为“过目不忘”的生物扫描仪。
李仁杰为了展示飞腾的优越性，在对比数据中列出了飞腾物流的仓储节点、核心运力调配逻辑以及成本控制结构。
这些本该是商业机密的数据，此刻正赤裸裸地摆在梁奇面前。
第十五页，飞腾在荔湾区的三个前置仓位置。
第十八页，每公里的燃油成本与人力成本折算公式。
第二十二页，针对十三行早高峰时段的溢价算法。
梁奇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数据一个个抠下来，填进自己脑海中的那张十三行地图里。
李仁杰以为他在展示肌肉，却不知道自己把底裤都亮给了对手。
“如果我不卖呢？”梁奇合上文件，手指按在封面上。
李仁杰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敲击桌面的手指却停顿了半秒。
“梁先生是聪明人。”李仁杰语气温和，像是在劝导一个不懂事的晚辈，“拒绝飞腾的友谊，代价很高。下周开始，飞腾将启动针对十三行散户的‘免费体验月’。我们会用低于成本价30%的价格承接业务。到时候，你的‘火箭队’拿什么给兄弟们发工资？靠义气吗？”
苏红棉的脸色煞白。
价格战，这是大资本绞杀小散户最血腥也最有效的手段。
陈晓月站在门口，手按在腰间，身体紧绷。
她听不懂那些复杂的商业术语，但她能闻到李仁杰身上那股危险的味道，这让她很不舒服。
“你的模型很漂亮。”梁奇突然开口，手指指向热力图上一个被标记为红色的节点，“昨天下午3点，我的队员在A区滞留了12分钟，你的算法判定这是‘效率低下’，建议裁撤这名队员，对吗？”
李仁杰挑眉：“数据不会撒谎。那个时间段并不是高峰期，滞留12分钟就是偷懒。”
“那是城管突击检查的时间。”梁奇声音平静却犀利，“A区的小贩为了躲避检查，把货架推到了路中间，整条路堵死。我的队员是爬上二楼的雨棚，把货一件件传过去的。你的算法里有‘城管’这个变量吗？有‘雨棚’这条路吗？”
李仁杰敲击桌面的手指彻底停住了。
“如果是你的机器人团队，昨天下午在A区就已经瘫痪了。”梁奇把文件推回去，连同那张五十万的支票，“你的算法是基于‘标准地图’和‘GPS’的，那是给机器看的。十三行的路，是给人走的。这里有只有老鼠才知道的洞，有下雨天才会积水的坑，还有看心情执法的管理者。”
梁奇不着声色挡在苏红棉身前，隔绝了李仁杰那极具压迫感和诱惑性的视线。
“你想买的不是队伍，也不是效率。你是发现自己的模型在十三行水土不服，想买我脑子里的这张活地图。”梁奇俯视着李仁杰，眼神清亮得吓人，“五十万，买断十三行未来五年的物流定价权。李总这算盘打得不错。”
苏红棉猛地抬头，看向梁奇的背影。
那个曾经瘦弱的肩膀，此刻竟撑起了一道墙。
她心里的贪婪被这番话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
对啊，如果卖了，梁奇就成了大公司的傀儡，阿坤他们会被扫地出门，而她苏红棉，除了暂时得到的这笔钱，将一无所有。
“不卖。”梁奇吐出两个字，掷地有声。
门外的阿坤听到这两个字，激动得一拳砸在门框上，眼圈发红。
李仁杰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像是一张精致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缝。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慢。
“很有个性。”李仁杰收起支票，动作优雅得像是在收起一块手帕，“但商业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靠嘴皮子和个人英雄主义。既然梁先生拒绝了飞腾的友谊，那就准备好迎接飞腾的战车吧。”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希望下个月，你还能付得起这间档口的租金。”
黑色奥迪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但空气中留下的压抑感，却比刚才更重。
苏红棉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奇奇，那可是五十万啊……而且得罪了飞腾，我们以后怎么办？”
还没等梁奇回答，阿坤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里攥着那个用了好几年的诺基亚手机。
“奇哥！出事了！”阿坤声音嘶哑，“刚才原本答应给我们供货的三个大档口，突然打电话取消合作！他们说飞腾物流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包年价’，还签了独家协议！”
“还有！”另一个队员气喘吁吁地跑来，“老五的车在出场口被交警拦了！说是手续违规，有人匿名举报，车直接被扣了！那一车货可是要去赶飞机的！”
苏红棉捂住胸口，脸色惨白：“这就开始了……这就开始了……”
这就是资本的手段。
没有刀光剑影，却招招致命。
断你的粮，封你的路，让你在绝望中窒息。
梁奇没有慌乱。
他走到墙上那张手绘的十三行地图前。
脑海里，刚才那份文件中所有的飞腾物流节点正在发光。
仓储位置、配送半径、成本红线……李仁杰以为他带走的是一份被拒绝的合同，却不知道他留下了一份致命的作战地图。
梁奇拿起红色的马克笔，在之前画下的“龙？”字旁边，重重地写下“飞腾”二字。
笔尖摩擦纸面，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他想玩数据战？”梁奇看着那个红色的圈，嘴角扯起一抹极冷的弧度，“那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脏数据’。”
“阿坤。”梁奇转身，“通知兄弟们，今晚不收工。我们要去给李总的‘完美模型’，加点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