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秃鹫谷带出的血腥与硝烟气息，扑打在凯旋却疲惫的将士们脸上。
平凉城的轮廓在黎明前的灰暗中显现，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庇护着这支深入虎穴、带着伤痕与收获归来的队伍。
马蹄声惊动了城头的守军，火把迅速燃起，映照出士卒们警惕而又带着期盼的脸。
当看清是马贵、孙瘸子的旗号，以及队伍中那些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却分明是汉家衣冠的工匠时，城头瞬间爆发出压抑的欢呼。
城门缓缓开启，早已接到消息的周毅带着医官和辅兵迎了上来。
“快！抬伤员去医营！给工匠们准备热汤饭食，检查身体！”周毅语速飞快地安排着，目光扫过队伍，看到马贵和孙瘸子虽然浑身浴血，但精神尚可，心下稍安，又看到队伍后面用战马驮着的阵亡弟兄遗体，眼神顿时一黯。
“大人呢？”马贵翻身下马，声音沙哑。
“大人在都督府等候多时了。”
都督府书房，炭火比往日烧得更旺些，驱散着众人从外面带来的寒意。
林烨没有坐在主位，而是站在炭火盆旁，听着马贵和孙瘸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汇报。他神色平静，唯有在听到那几名“西夷”出现，使用奇特连弩，以及战术娴熟、见势不妙立刻撤退时，眼神才锐利了几分。
“……情况就是这样，大人。”马贵最后总结道，“秃鹫谷的冶炼窝点被我们端了，救回工匠三十七人，斩首估计不下两百，但让那几个西夷头子跑了。黑狼部损失不小，但根基未动，而且……末将觉得，那些西夷，才是真正的主事者。”
林烨沉默地点点头，走到桌边，倒了两碗温热的茶水递给马贵和孙瘸子：“辛苦了，先润润嗓子。弟兄们的抚恤，阵亡的加倍，受伤的全力救治，有功的论功行赏，一刻不得延误。”
“谢大人！”两人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冲淡了些许疲惫。
“那些救回来的工匠，情况如何？”林烨更关心这个。
周毅接口道：“回大人，都已安置下来，用了饭食，医官正在逐一诊治。多是皮肉伤和劳累过度，休养些时日应无大碍。只是……惊魂未定，问起谷中情况，大多面露恐惧，言语不清。”
“惊吓过度，可以理解。”林烨沉吟道，“让他们好生休养，不必急于一时。告诉医官，用好药。这些人，都是我们未来的宝贝。”他顿了顿，看向周毅，“不过，有一个人，我现在就要见。”
“大人是指……”
“那个最后拼死带回消息的王胡子。”林烨目光深邃，“他亲身经历过，或许能注意到马贵他们冲杀时无暇顾及的细节。”
半个时辰后，伤势得到初步处理、但脸色依旧惨白的王胡子，被两名亲卫用软椅抬进了书房。他看到林烨，挣扎着想下地行礼，被林烨摆手阻止。
“老王，你立了大功，好生躺着说话。”林烨走到他身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你昏迷前没来得及说的，关于那些西夷人，关于秃鹫谷里你看到、听到的一切，再仔细想想，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
王胡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回忆的恐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组织着语言：“大人……那些西夷崽子……说话叽里咕噜，听不懂……但，但他们之间，有时候会说几句……有点像西边关口那些胡商说的官话，腔调怪得很……”
“他们说什么？你能记起任何词吗？”林烨追问。
王胡子努力回想，眉头紧锁：“好像……好像听到他们说什么‘萨尔’……‘帕夏’？……还有……‘卡勒’……对，是‘卡勒’！他们提到‘卡勒’的时候，好像很恭敬……那应该是个大人物，或者地方？”
萨尔？帕夏？卡勒？林烨在心中默念这几个音译词汇，毫无头绪。这显然不是他所知的任何周边势力的语言。
“还有呢？他们的样子，装备，除了连弩，还有什么特别的？”
“样子……都戴着鬼脸一样的铁面具，看不清……个子有高有矮，但都很精壮……动作快得像狼……”王胡子喘息着，“他们的弩……弩箭很短，但劲道十足，能破甲……对了！他们的靴子！靴子底很厚，鞋尖有点往上翘，和咱们的、狄人的都不一样……”
厚底，鞋尖上翘？这又是一个显著的外貌特征。
“我们在谷里……还看到他们运进来一些东西，用油布盖着，方方正正的，不像矿石……搬进最里面那间石头房子……我们想靠近看，就被发现了……”王胡子补充道。
不是矿石的方形物品？林烨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周毅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大人，工匠中有个老匠人，情绪稍微稳定了些，他说……有要紧事，必须立刻禀报大人，是关于……关于那些西夷人要找的东西。”
“带他进来！”林烨立刻道。
很快，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鞭痕的老匠人被带了进来。他看上去六十许岁，手指粗糙，眼神却比其他人多了几分沉静，见到林烨，他跪下磕头：“小老儿陈彦，原是云州官匠，谢将军救命之恩！”
“老师傅请起，有何要紧事，但说无妨。”林烨虚扶一下。
陈彦站起身，依旧微微躬着身子，声音带着后怕：“将军，那些西夷人……他们逼我们打造兵甲，但最在意的，却不是刀剑的锋利，而是……而是铁的韧性和强度，反复让我们尝试不同的淬火方法，记录数据……他们还拿出一些奇怪的图纸，上面画着……画着像是火铳，但又不太一样的管子，问我们能不能造……”
火铳图纸！林烨心中剧震！果然！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火器！
“他们……他们还在找一种石头，”陈彦继续道，脸上露出困惑，“一种……灰白色，有点滑，用火一点就能烧很久很久的石头……他们说叫‘卡什塔石’……狄人抓我们的时候，就反复问有没有匠人会处理这种石头……”
灰白色，可燃的石头？林烨瞳孔猛地一缩！这描述……难道是煤？而且是某种优质煤？这个世界已经有势力在系统性地寻找和使用煤炭了？而且听起来，那些西夷对煤炭的叫法“卡什塔石”，也透着古怪。
“卡什塔石……”林烨喃喃自语，将这个名词与王胡子提供的“萨尔”、“帕夏”、“卡勒”放在一起。迷雾似乎更浓了，但这些零碎的线索，正一点点拼凑出那个神秘势力的模糊轮廓。
他们拥有超越普通狄人的组织和技术眼光，目标明确指向高端冶金和火器技术，甚至在寻找和利用新的能源（煤炭）！他们来自西方，有一个被称为“卡勒”的首领或根据地，其成员可能被称为“萨尔”或“帕夏”？
这绝不是普通的部落或者商队！这是一支有着高度文明和明确战略目的的势力！他们的触角伸向北狄，扶持“黑狼部”，绝对所图甚大！
“老师傅，你还知道什么？比如他们从哪里来？大概有多少人？”林烨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平和地问。
陈彦摇了摇头：“他们口风很紧，从不跟我们多说。人数……平时在谷里能看到的有七八个，但听看守的狄人喝醉后嘟囔，好像……好像后面还会来‘更大的人物’……”
更大的人物！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马贵、孙瘸子、周毅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林烨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冷清新的空气涌入，让他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秃鹫谷之战，看似是一场胜利，却仿佛一棍子捅在了马蜂窝上，惊醒了一个隐藏在更深处的、更为强大的敌人。
“卡勒……西夷……煤炭……火铳图纸……”他低声重复着这些关键词，眼中闪烁着警惕与思索的光芒。
“周毅。”
“属下在。”
“加强对这些工匠的保护，特别是陈师傅。他们知道的消息，要严格保密。”
“马贵，孙瘸子。”
“末将在！”
“加紧休整，补充兵员装备。秃鹫谷只是开始，更大的风雨，恐怕不远了。”
“是！”
林烨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心中已然明了。与这神秘西夷势力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在那之前，他必须尽快消化此战的收获，提升实力，以应对那即将从西方席卷而来的、更加未知的狂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