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丙烯酸气味混合着消毒水,在密闭的美甲沙龙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宁雅任由美甲师摆布着手指,目光放空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林媛在一旁喋喋不休地分析着她最新的“都市婚姻情感大数据”,声音像只不知疲倦的蜜蜂。
“所以我说啊,雅雅,契约婚姻绝对是下一个风口……”林媛的指尖点着平板屏幕,屏幕上跳动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图表。
宁雅含糊地应了一声,思绪却飘回了今早出门前。那个冰冷的铂金圈,带着许沉指尖残留的消毒水味道,被她近乎粗暴地扯下来,塞进了包包的夹层深处。契约第七条补充款:公共场合必须佩戴婚戒。她嗤之以鼻,却又不得不遵守——至少在他看得见的时候。
“手伸进灯箱,固化一下。”美甲师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宁雅依言将涂好最后一层亮油的手指伸进小巧的紫外线消毒灯箱。柔和的紫光嗡鸣着亮起,带着一种科技特有的冰冷感。她漫不经心地垂着眼帘,直到——
“咦?”美甲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疑。
宁雅下意识地抬眼。在妖异的紫光照射下,她左手的无名指根部,一道清晰无比的半圆形痕迹正幽幽地泛起一圈诡异的、近乎荧光的蓝晕。像一道被月光骤然照亮的、隐秘的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无所遁形。
“这是什么?”林媛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几乎刺破空气。她猛地倾身过来,一把抓住宁雅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宁雅蹙眉。美甲师手里的金属锉刀“当啷”一声掉在光洁的玻璃台面上,发出刺耳的脆响。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发光的戒痕上。
冷汗毫无预兆地从宁雅的背脊渗出,迅速浸湿了真丝衬衫的内衬,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感。三天前,许沉在补充协议里用他那外科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笔迹签下这条要求时,她只觉得荒谬又束缚。她以为摘下来就没事了,却万万没料到,这医用级的UV灯,竟成了她半月谎言的无情显影剂。
“戒指印?”林媛的嗓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吸血鬼般的暗红色指甲几乎要嵌进宁雅的皮肤里,她死死盯着那圈蓝光,“宁雅!你什么时候开始戴婚戒了?还戴了这么久留下这么深的痕?”
电光火石间,一个蹩脚的借口冲出喉咙:“客户送的样品戒。”宁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点漫不经心,“上周珠宝展,多戴了会儿试试效果。”她试图抽回手,但林媛攥得更紧。美甲师停下了所有动作,探究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在她脸上逡巡,带着无声的疑问。
“珠宝展?”林媛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那精心描绘的暗红唇线抿成一条刻薄的弧线。她凑得更近,近到宁雅能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样品戒?宁雅,你骗鬼呢!这分明是铂金长期压迫留下的痕印!”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触感,精准地按压在戒痕内侧一个极细微的凹陷处,“而且内圈……有刻字压痕!很深!什么样品戒需要刻字?刻的什么?‘样品’吗?”
宁雅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美甲台角落,一支伪装成口红形状的银色小物件顶端,一点微弱的红光正不祥地、规律地闪烁着。林媛的婚恋自媒体最近在搞一个“都市婚姻真相大调查”的专题,这录音笔显然是她的“猎枪”。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美甲师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抛光机差点蹭到宁雅完好的指甲。“许……许医生?您说的许医生,不会是协和心外科的许沉副主任吧?”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他!他上个月给我爸做的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前,我亲眼看见他把婚戒摘下来,交给护士长存进那个带密码锁的小柜子里!他当时还说……”美甲师努力回忆着,语气无比肯定,“‘手术台上,任何金属都是多余的干扰和潜在污染源。’没错!他手术前确实有存戒指的习惯!特别严谨!”
宁雅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她像一尊被骤然封进冰块的雕像,连指尖的微颤都停滞了。这个为了搪塞而随口扯出的谎言,竟然阴差阳错地、精准无比地撞上了许沉真实的职业习惯!这巧合荒谬得像一出讽刺剧。她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颈,透过美甲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对面高耸的写字楼外墙上,巨大的LED屏幕正播放着许沉最新的手术专访片段。画面里,男人戴着浅蓝色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深邃而沉静的眼眸,专注地看着镜头外的某处。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却没能融化半分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冷峻气质。那眼神,隔着喧嚣的街道和冰冷的屏幕,仿佛穿透了一切,正无声地审视着此刻狼狈的她。
“所以你们……”林媛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猎人终于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和冰冷的质疑。她掐着宁雅手腕的指甲更深了,几乎要陷进肉里,“你和许沉……到底是什么关系?嗯?能让他把婚戒‘暂存’在你这里?” 她刻意加重了“暂存”两个字,尾音上扬,充满了赤裸裸的逼问。
玻璃门上的风铃猝不及防地炸响,清脆又突兀,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僵局。三个穿着浅粉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带着一身室外的潮气和说笑声涌了进来。为首那个圆脸的小护士目光扫过美甲店,在落到宁雅身上的瞬间,眼睛倏地睁大了,脸上瞬间堆满了熟稔又热情的笑容。
“哎呀!许太太?!”她惊喜地叫出声,快步走了过来,“您今天怎么没来给许主任送午餐啊?我们都等着尝您的手艺呢!许主任早上查房时还提了一句,说您可能忙……” 小护士清脆的声音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宁雅紧绷的神经上。
许沉视角:
冰冷的办公室隔绝了窗外的风雨声。许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收在鞘中的手术刀。他面前的手机屏幕上,清晰地分割成几个监控画面,无声地演绎着美甲店里的那场小型风暴。宁雅强装镇定的脸,林媛咄咄逼人的姿态,护士们闯入带来的意外转折……高清镜头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通过那支伪装成“签字笔”的精密设备,实时传输到他眼前。
他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捏着手机的指尖冰凉。画面里,林媛那只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正以一种极其隐蔽而熟练的动作,将一支更小巧的录音笔塞进了宁雅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深处。动作快如鬼魅,若非高清慢放,几乎难以察觉。
“许主任?”护士长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犹豫打断了室内的死寂,“3床的患者家属……想当面谢谢您太太,说上次在社区义诊,您太太给的建议特别有用,他们孩子的哮喘……”
许沉甚至没有抬头,指尖在屏幕边缘轻轻一划,监控画面瞬间切换。屏幕上显示出宁雅公司所在楼层光洁明亮的走廊景象。三天前,他亲自监督安装的四个针孔摄像头,正从不同角度无死角地覆盖着她日常的活动范围——这是那份冰冷的《婚姻契约》第七条的补充细则,用他精确无误的笔迹写下的条款:确保契约关系在公众视野内的“完美无缺”。
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指尖触碰到一份边缘已经磨损泛黄的纸质文件。是父亲二十年前那场轰动一时的医疗事故的最终调查报告。纸张冰冷,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报告末尾,涉事医疗器械供应商的名字像淬毒的针尖刺入眼帘——“宁氏集团”。而就在昨天,他“整理”宁雅书房时,在她视若珍宝、锁在保险柜里的那排绝 版童话书中,夹在《小王子》扉页里的,正是父亲生前最后发表的那篇关于心脏瓣膜修复的论文剪报。剪报的边缘,还有一行娟秀的、属于宁雅的笔迹标注的股价波动日期。
手机屏幕突然震动了一下。监控画面显示,宁雅此刻正被林媛“热情”地展示着手机相册。一张照片被放大——是他在特殊儿童医院做义工时的抓拍。照片上,他穿着白大褂蹲在一个孩子面前,表情是罕见的柔和。但宁雅的目光,显然聚焦在他白大褂敞开的口袋边缘——那里,半截淡粉色的、细细的发绳,正不经意地露了出来。那正是上周她不小心划破手指,他替她简易包扎时,从她发间解下来的那一根!
“有意思。”许沉的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当初签署那份契约时,他早已将宁雅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位以冷静高效著称的投行精英,最厌恶的就是私人空间被窥探,对监控更是深恶痛绝。讽刺的是,此刻她随身携带的坤包里,那支由他亲手改装过的“录音笔”,正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着林媛压低声音、却字字清晰的窃窃私语:“……假结婚……证据链……足够引爆……财经频道那边我熟……”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厚重的防弹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像无数双焦躁的手在急切地敲打着某种密码。这嘈杂的背景音中,许沉的思绪却异常清晰。他忽然想起今早宁雅出门前,站在玄关的穿衣镜前,曾将摘下的那枚婚戒举到眼前,对着从百叶窗缝隙透入的光线,仔细端详了片刻。那枚被他以“检查保养”为名取走、暗中重铸过的戒指,内圈本该刻着契约编号“CONTRACT-2023-001”的位置,如今已被激光蚀刻上了一串微缩的数字和字母——那正是能打开父亲医疗事故尘封档案的关键证据索引号。
宁雅视角:
洗手间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将美甲沙龙里林媛尖锐的笑声、美甲仪器的嗡鸣以及护士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隔绝开来。宁雅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这里充斥着柠檬香精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廉价气味,却成了此刻唯一的避难所。
她摊开掌心,林媛刚才“亲昵”地挽着她胳膊时,神不知鬼不觉塞进她手里的那支银色录音笔,正安静地躺着,金属外壳泛着冷硬的光。这种最新型号的微型录音设备她太熟悉了——上个月主导并购案进行尽职调查时,她亲自采购过一批同款。指尖在笔身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凹槽处用力一顶,“咔哒”一声轻响,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黑色存储卡弹了出来。
宁雅将它捏在指尖,凑近灯光。存储卡侧面一个极小的LED灯正闪烁着微弱的绿光,显示它正处于工作状态。“居然……已经录了37段音频文件……”她看着卡上几乎用尽的存储空间标识,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背叛的刺痛感直冲头顶。林媛!她咬紧后槽牙,几乎能听到牙齿摩擦的声音。没有半分犹豫,她手指用力,“啪”的一声脆响,那枚存储卡在她指尖被干脆利落地掰成两半。她走到马桶边,看着那两片承载着恶意和算计的黑色碎片被湍急的水流瞬间吞噬,消失在下水道无尽的黑暗中。
抬起头,盥洗池上方宽大的镜子里,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紧绷的下颌线。镜中人的锁骨下方,靠近肩窝的位置,一小片新鲜的、边缘泛着青紫的淤痕清晰可见——那是昨天早上为了争夺浴室的使用权,和那个有重度洁癖的“契约丈夫”许沉在狭窄的过道里发生肢体冲撞时留下的“战利品”。当时他冷着脸,眼神里满是嫌弃。然而今早出门前,那个洁癖狂魔却破天荒地主动递给她一支化瘀膏,包装是瑞士某昂贵药妆品牌,还硬邦邦地丢下一句:“影响观瞻。”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别扭的关切,此刻想来竟比林媛的算计更让她心烦意乱。
她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扑了扑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留下几道湿痕。整理好表情,她推门走了出去。
回到美甲台时,林媛正低头看着手机,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冷笑。听到宁雅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晃了晃手中的手机屏幕,屏幕上的信息预览一闪而过,但“许医生”、“结婚证”、“核查”等几个关键词却异常刺眼。
“啧,真是巧了,”林媛的声音甜腻得发假,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刚收到消息,你猜怎么着?许大医生的医院里,好像有人在悄悄核查他结婚证的真伪呢。”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宁雅瞬间绷紧的表情,慢悠悠地补充道,“你说这事儿……是不是特别有意思?哦,忘了告诉你,你们财务部的李总监,是我亲表姐。”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宁雅猛地伸出手,在美甲师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了林媛那只正在享受抛光、涂着未干暗红色甲油的手。她的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林媛痛得“嘶”了一声,精致的五官瞬间扭曲。
“亲爱的,”宁雅倾身向前,凑到林媛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情 人间的呢喃,却字字如冰锥,“玩得挺大啊?还记得……大三那年,你偷偷摸摸在‘蜜语’情趣酒店蹲点,拍下王教授和他那个研究生小女友劲爆视频的事吗?”她清晰地感觉到掌下林媛的手腕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肌肉瞬间僵硬如铁。“那份精彩绝伦的‘作业素材’……”宁雅的嘴唇几乎贴上了林媛冰凉的耳垂,吐出的气息带着冰冷的威胁,“原始监控录像的备份,现在……还好端端地躺在我银行保险箱最底层呢。你说,它要是‘不小心’流出来……”
宁雅的话音未落,美甲店入口处的玻璃门再次被一股大力推开,门框上悬挂的风铃发出一连串惊慌失措的乱响。一个高大挺拔、穿着笔挺白大褂的身影挟裹着室外的狂风骤雨闯了进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意和湿润的水汽。
是许沉。
他额前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不断有水珠沿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滴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手里拎着一把印着这家美甲店Logo的粉色长柄伞——正是宁雅上周“不小心”遗忘在他医院办公室的那把。
“夫人,”许沉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宁雅,声音低沉平稳,却像浸过冰块的威士忌,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院长夫人打了几次电话到办公室找你。她新买了台烤箱,想请教你上次提到的那个……焦糖布蕾的烘焙课程细节。”他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宁雅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看见他熨帖的白大褂下摆处,溅上了几滴已经变成暗褐色的、不规则的血迹——显然,他是刚从某个手术台上下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了过来。风雨兼程,为了一个“烘焙课程”?
当许沉的手带着室外微凉的湿意,以一种看似亲昵实则强硬的姿态搭上她的后腰时,宁雅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然而,就在他贴近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敏锐地触碰到了他藏在背后、紧贴着白大褂内侧的一个硬物轮廓——那是一本书的形状!
她的指尖顺着那坚硬的棱角轻轻划过,熟悉的皮质封面触感让她瞬间如遭雷击!那正是她锁在公寓保险柜里、视若珍宝的那本绝 版童话书!书页没有完全合拢,一张熟悉的、印着她公司抬头的黄色便签纸从书页间滑出了一角。便签纸上,是她龙飞凤舞的字迹,记录着三个月前成功收购“康达医疗”的股价变动关键日期。
那个日期,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她的脑海——正是许沉父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