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三楼东区,靠窗。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慷慨地倾泻进来,在深色的木质桌椅上铺开一片温暖的光毯。空气里浮动着旧书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沉静香气,偶尔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像秋叶的低语。这里是图书馆最安静、光线也最好的区域之一,视野开阔,能望见远处层林尽染的秋山。
林溪的脚步在阅览区入口处顿住,心在胸腔里擂鼓。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一排排靠窗的位置,像雷达搜寻着特定的信号源。
然后,她看到了他。
江屿独自坐在最角落、最靠窗的那张长桌旁。阳光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侧影,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面前的一本厚重的、看起来像是计算机专业的外文书籍,旁边还散落着几本同样硬壳的册子和一个摊开的黑色皮质笔记本。他左手边放着一个黑色的保温杯,右手边是一台合上的、线条冷峻的银色笔记本电脑。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连帽卫衣,褪去了辩论台上的锋芒和实验楼里的冷肃,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普通学生。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看得很专注,眉心微微蹙着,似乎遇到了什么需要深思的问题,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的金属笔。
一种奇异的宁静感,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与图书馆沉静的氛围融为一体。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猛烈地撞击着肋骨。他真的在这里。在这个充满了人文气息的、她熟悉的空间里。那个由代码和服务器构成的冰冷世界,似乎暂时被他关在了门外。
她深吸一口气,图书馆熟悉的书香似乎给了她一丝勇气。她抱着那个磨损的旧帆布书包,像抱着一面小小的盾牌,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个角落走去。每靠近一步,心跳声就在耳边放大一分,掌心沁出薄汗。
终于,她停在了长桌的另一端,与他隔着两张椅子的距离。阳光正好穿过高大的窗户,落在他们之间的空位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
“江…江屿同学?”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瞬间打破了这片角落的宁静。
江屿转笔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抬起头。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接触到林溪身影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捕捉的错愕。那错愕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迅速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无波。但林溪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波动,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地审视着,没有任何情绪外泄,仿佛刚才那丝涟漪只是她的错觉。
“有事?”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冷,像初冬的薄冰,带着惯常的距离感。听不出任何情绪,也没有寒暄。
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目光慌乱地落在他摊开的书本上——《Affective Computing》(情感计算)。这个书名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她心头的迷雾。他……在看这个?和她今天在选题会上提出的“算法温度”,似乎隐隐相关?
这个巧合带来的冲击,让她几乎忘了紧张。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找回在选题会上对抗沈薇时的那一点点勇气。
“是主编学姐让我来的。”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但指尖还是无意识地抠着书包粗糙的边缘,“关于校刊新一期的专题,‘科技时代的人文温度’……学姐说,想请您从技术实现的角度,给我的核心稿提些建议。”
她飞快地说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然后屏住呼吸,等待着预料之中的冰冷审视,或者那句“这是什么幼稚童话”的无声嘲讽。
江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沉淀下去。他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请求,视线却微微下移,落在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旧帆布书包上。书包的背带接口处,磨损得有些厉害,露出了里面灰白色的内衬。
他的目光在那个磨损处停留了大约一秒。很短,但林溪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仿佛想掩盖某种难堪的证据。
就在她以为他会收回目光,或者开口用他那种理性的、逻辑严密的方式将她那点“人文温度”的想法剖析得体无完肤时——
“坐。”江屿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听不出情绪。他用下巴朝自己对面的空椅子示意了一下,然后收回了落在书包上的视线,重新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书页,手指无意识地又转了一下那支金属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没有嘲讽,没有拒绝,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
只有一个简单的、不容置疑的字:“坐。”
林溪愣住了。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这种——平静地让她坐下?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仿佛她的出现和请求,只是一段需要被处理的后台程序,不值得投入过多的前台关注。
巨大的困惑和一丝微弱的、被忽视的委屈涌了上来。但“坐”这个指令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拉开椅子,在他对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把书包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书包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洒在她半边身体上,却驱不散她此刻心头的忐忑和僵硬。
江屿似乎完全沉浸在他的书里,没有再理会她。阅览区恢复了安静,只有他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以及林溪自己几乎要冲破耳膜的心跳声。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淌,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
林溪的目光无处安放。她不敢看他,只能盯着桌面深色的木纹,或者窗外远处摇曳的树影。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摊开的那本《情感计算》,还有他放在旁边的黑色皮质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面是简约的磨砂质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林溪注意到,在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边缘,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一片小小的、金黄色的……银杏叶?被压得扁平,成了天然的书签。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边缘有些微的卷曲,带着一种被时间定格的脆弱美感。
她的心微微一动。冰冷的代码世界里,一片深秋的银杏叶书签?这反差,和他此刻沉静阅读的样子一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却又莫名地……吸引人。
就在林溪的思绪飘向那片小小的银杏叶时,江屿合上了那本厚厚的《情感计算》,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林溪的心也跟着一跳,立刻正襟危坐,紧张地看向他。
他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个需要优化的程序模块,专注,理性,不带任何私人情感。
“你的核心思路。”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直接切入了主题,“主编提过,关于算法传递‘人文温度’。”
来了!林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选题会上的论述,试图组织语言:“我…我的想法是,算法不应该只是冰冷的效率工具。它应该…可以更有温度。比如,在识别到用户情绪低落时,主动推送一些温暖的、有希望的内容,就像…就像递上一根绳索……”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语速也快了起来,试图将自己的想法完整表达出来,生怕下一秒就被他打断或者否定。
然而,江屿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转着那支笔,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接收和分析她输出的每一个信息点。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赞同,也没有她预想中的不耐烦或嘲讽。
直到林溪说完,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林溪的心悬在半空,指尖冰凉。她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江屿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移开,落回桌面,指尖停止了转笔。他拿起放在保温杯旁边的一支普通黑色水笔,动作流畅地翻开自己那个黑色皮质笔记本新的一页。
就在林溪以为他要写下诸如“逻辑不通”、“技术实现困难”、“理想化”之类的评语时——
他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笔,在洁白的纸页上,利落地画了起来。
不是文字,是图。
一个简洁的、由方框和箭头构成的流程图雏形,在他笔下迅速成形。
林溪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情绪识别模块。”江屿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开始带着一种技术讨论特有的清晰节奏。他笔尖点着最顶端的方框,“需要接入用户行为数据(阅读时长、停留点、滑动速度)、文本情绪分析(NLP情感倾向识别)、甚至生物反馈(如果有可穿戴设备接入)。”
他的笔尖向下移动,画出分支箭头:“设定阈值。连续负面内容摄入量、消极情绪词密度、交互行为异常(如快速滑动关闭)……超过阈值,触发干预机制。”
他的笔尖在代表“干预机制”的方框上顿了顿:“推送内容库建立是关键。需要人工筛选、标注‘温暖’、‘希望’、‘社区连接’等标签内容。算法基于用户画像和实时情绪状态,匹配推送。需避免强行灌输,设置用户自主关闭选项。”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词都精准、简洁,像一行行被编译好的指令。没有评价她想法本身的幼稚与否,而是直接进入了技术实现的拆解层面。那张简洁的流程图,就是他思考的具象化。
林溪完全愣住了。她看着那张在江屿笔下迅速变得复杂而清晰的流程图,看着他专注而冷静的侧脸,听着他用最理性的语言剖析着她那带着感性色彩的构想……
没有否定。
他不仅没有否定,还在用他的方式,尝试将它落地?用冰冷的逻辑,去构建她所期待的“温度”?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失语,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笔下不断延伸的线条和标注。
江屿似乎并未察觉她的震惊,笔尖继续在纸上移动,偶尔停顿思考,随即又流畅地画下去。阳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上,那层拒人千里的冰冷似乎被融化了少许,只剩下纯粹的对问题的思考和拆解。
“老年群体适配。”他继续道,笔尖在另一块区域勾勒,“语音交互优化,简化界面层级,推送内容侧重本地化信息(社区活动、医疗点)、防诈案例(动态更新)、怀旧内容(需版权解决)。算法需降低信息密度,增加重复提示……”
他一边说,一边在相应的流程节点旁写下简洁的技术要点。整个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抬头看林溪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逻辑推演中。那专注的神情,与他辩论时拆解对方论点的样子如出一辙,却又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锋芒,多了一种沉静的、构建的力量。
林溪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石子。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涟漪,一圈圈猛烈地扩散开来。
她看着他笔下逐渐成型的、为“温度”而构筑的冰冷逻辑框架,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阳光下投下的阴影,看着他握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那座冰山,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缝隙里透出的,不是她预想的嘲讽寒光,而是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纯粹的……专注的热度。一种为理解她提出的那个看似“幼稚”的想法,而投入的、属于他的方式的认真。
这热度,比图书馆窗外的阳光更烫,无声地灼烧着她紧绷的神经,让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悸动和更深的不解。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冰冷的逻辑外壳之下,是否真的藏着一颗能够感知“温度”、甚至愿意为之构建通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