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鸡事件”带来的欢声笑语,如同山间短暂的彩虹,美丽却易逝。
那份刻意营造的、试图驱散阴霾的轻松氛围,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天,便在苏念日渐沉重的视觉负担下,显露出其脆弱的本相。更深的阴影,以一种猝不及防的、近乎残忍的绝对方式,悍然降临。
午后的阳光,挣扎着透过被塑料布勉强封住的窗户,在简陋宿舍的泥土地上投下几块模糊而摇曳的光斑,像垂死挣扎的蝴蝶翅膀。
苏念蜷缩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膝上摊开着孩子们下午交来的图画作业。每一张纸,此刻都仿佛重若千钧。
她批改得很慢,慢到近乎一种自我折磨。那些用彩色粉笔描绘的、本应充满童稚生命力的画面——歪扭的房子,咧着嘴的夸张太阳,线条简单却手拉着手的小人——在她眼中,已经不再是清晰的图像。
它们像是隔着一层不断加厚的、被搅浑的毛玻璃,轮廓暧昧不明,色彩不再是饱满的色块,而是相互渗透、晕染、最终融成一片混沌的、令人不安的色团。
她必须用力地、再用力地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几乎要扫到纸面,将脸凑得极近,近到能闻到纸张和粉笔灰的味道,才能勉强捕捉到那即将彻底消失的图像轮廓。
那种熟悉的、如同站在流沙之上,眼睁睁看着赖以立足的土地一点点陷落的失控感,再次如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脊椎,让她心底发寒。
她知道情况在恶化,像一首注定走向终章的悲歌,只是她未曾料到,这终章的高潮会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不容抗拒。
她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泥土、陈旧木料和一丝霉味的气息,也无法压下喉头的哽塞。
她强迫自己集中起正在涣散的精神,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拿起了下一张画。
这是一个平日里最安静内向的小女孩画的,画面中央是一个穿着长裙、笑容温婉的人像,线条虽然稚嫩笨拙,却奇异地捕捉到了某种神韵,旁边用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的字写着“苏老师”。孩子把她画成了阳光下盛开的花。
一股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苏念的鼻尖,眼眶瞬间湿热。这份毫无保留的、纯净的爱意,像一道微弱的烛光,试图照亮她正在被黑暗侵蚀的心房。
她想看得更清楚些,想将这份足以抵御未来漫长寒夜的珍贵心意,用尚且残存的视觉,一丝不苟地镌刻在记忆的最深处,哪怕未来只剩下触觉和回忆,也能凭借此刻的烙印,触摸到这份温暖。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贪婪,更加凑近了那张薄薄的纸,眼睛几乎要贴上那些粗糙的线条。
就在这一瞬间——
仿佛宇宙初开前的死寂与黑暗倒卷重来。那层晃动浑浊的毛玻璃不再是模糊,而是骤然凝固、加深、浓稠,然后,像有一只无形巨手,毫无怜悯地、决绝地,按下了她视觉世界的总开关。
“唰——”
不是灰暗,不是朦胧,是纯粹的、吞噬一切的、没有任何光子和色彩存在的、绝对的漆黑!如同最厚重的天鹅绒幕布,轰然垂落,覆盖了她全部的视野,没有留下一丝缝隙。
她手中捏着的、准备用来画勾的红色粉笔,“啪嗒”一声,从骤然失力的指尖滑落,在画纸上滚出一道刺目的红痕,随即静止,像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也随着光线的彻底湮灭而被瞬间抽离、隔绝。只剩下她自己那颗骤然失控、疯狂擂动的心脏,在空寂的胸腔里,撞击着耳膜,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咚咚”巨响,像是为她坠入黑暗敲响的丧钟。
“不……不可能……” 一声极致的、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低吟,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她猛地抬起头,徒劳地、近乎本能地睁大了那双曾经盛满星河与色彩的眼眸,疯狂地四下“张望”、搜寻,试图在那片浓稠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亮,一个模糊的光斑,一点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黑。
恐慌如同冰海下的暗流,瞬间将她淹没。她伸出手,在空中胡乱地、绝望地摸索,指尖划过冰凉的空气,想要抓住什么实物,来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空间,还没有被这黑暗彻底吞噬。慌乱中,指尖碰倒了旁边小木凳上放着的那个半旧搪瓷水杯。
“哐当——!”
水杯摔在地上,发出尖锐而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她此刻内心世界崩塌的巨响。里面的凉水溅射出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裸露的脚踝,带来一片黏腻而冰凉的触感,这是黑暗中,她唯一能清晰感知到的、来自外界的刺激。
这突如其来的碎裂声和她明显失控的动作,惊动了刚好抱着一摞新柴、从门外狭窄通道经过的时瑾年。那声音像一把冰锥,直刺他本就高度紧绷的神经。他几乎是瞬间就扔下了怀里的木柴,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柴火散落一地。
“苏念?!”
他看到的景象,让他的呼吸和心跳在刹那间停滞。苏念僵直地坐在那张矮小的木凳上,背脊挺得异常笔直,仿佛在与无形的压力对抗,但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找不到一丝血色。
那双他总是偷偷凝视的、曾经像蕴藏着整个春天湖泊的眼眸,此刻空洞地、茫然地大睁着,漂亮的瞳孔里失去了所有神采和焦点,只是无助地、带着极致惊恐地对着前方的虚空。
她的双手还维持着向前伸出的姿势,纤细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像秋风中被吹落的最后几片叶子,无所依凭。地上,是碎裂成几片的白色搪瓷,和一滩正在慢慢洇开、映着门口微弱光线的水渍。
一瞬间,时瑾年感觉自己的血液从脚底倒流回心脏,然后又瞬间冻结。父亲那句冰冷的话——“失明只是时间问题”——像淬了毒的箭,在这一刻精准地射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心理防线。难道……就是现在?!
“苏念!”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嘶哑的低吼,一个箭步冲到她面前,甚至顾不上地上锋利的碎瓷片和冰凉的积水,单膝重重跪地,膝盖撞在坚硬的地面上传来闷痛也浑然未觉。
他的双手猛地伸出,带着山风的气息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紧紧地、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地握住了她那双在空中无助摸索的、冰凉得吓人的手。
他的触碰,让苏念浑身剧烈地、痉挛般地一颤,像是迷失在永夜中的旅人终于感受到了同类的温度。
她反手死死地、用尽求生般的力气攥住了他的手指,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可能存在的锚点。
“时瑾年……”她的声音破碎不堪,被巨大的恐惧挤压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湿意和绝望的寒气,“我看不见了……真的看不见了……全是黑的……什么都……没有了……”
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防,无声地、汹涌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大颗大颗地砸在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上,那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时瑾年看着她那双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和恐惧的眼睛,感受着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和指尖传来的、如同死亡般的冰凉,听着她语无伦次、充满绝望的呓语,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扭转、撕裂,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
他一直恐惧着这一刻的到来,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以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当它真正落下时,会是如此的残忍,如此的……令人窒息。他宁愿失明的是自己,宁愿承受百倍痛苦的是自己!
他用力地、再用力地握紧她的手,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接触,将自己全部的生命力、温度、乃至灵魂都强行渡给她,去驱散那片吞噬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
他抬起另一只同样颤抖不止的手,想要抚上她冰凉湿润的脸颊,想要抹去那些刺眼的泪痕,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时,僵在了半空,那轻微的颤抖泄露了他内心同样濒临崩溃的恐惧和无措。
“念念……”他唤出了那个只在心底默念过无数次的小名,声音低沉沙哑得不像他自己,带着无法抑制的、明显的颤音,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彻底撕碎了所有冷静自持的伪装,剥开了那层坚硬的、用于自我保护的外壳,露出了其下同样鲜血淋漓、不堪一击的、赤 裸裸的脆弱。
他捧着她的手,像捧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宝物,将额头紧紧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那姿态,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祈祷,又像是在从这唯一的连接中,汲取继续面对这残酷现实的、微薄的勇气。
“看着我,念念……”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眶像染了血,目光死死锁住她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尽管知道她此刻已坠入永恒的黑暗,再也无法给予他任何视觉上的回应,他还是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泣音和卑微的哀求,“看着我……求你了……看看我……再看看我……”
他不再是那个清冷孤傲、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音乐才子,不再是那个背负着沉重家族压力、习惯用冷漠伪装自己的隐忍青年。此刻,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黑暗吞噬,自己却无能为力、痛彻心扉、恐惧到几乎要随之崩溃的普通男人。
他的脆弱,他的恐惧,他的爱,他的无能为力,都赤 裸裸地摊开在这片令人绝望的黑暗里,无所遁形。
苏念感受着他双手传来的、同样剧烈而不稳定的颤抖,那颤抖甚至比她的更甚;听着他声音里那从未有过的、完全失控的、带着孩子般无助的恐惧和哀恳,那份属于他的、比她想象中更深刻的脆弱,像另一把更加锋利的刀子,精准地刺入了她自己的恐慌核心,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麻痹的冷静。她反而从那灭顶的恐惧中,挣扎出了一丝残存的理智。
她停止了徒劳的、疯狂的“张望”,空洞的目光依循着他声音和气息传来的方向,缓缓地、“落”在了他大概的位置。她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尽此刻全身的力气,仿佛要通过这紧密的相连,告诉他——我在这里,我还在。
黑暗,如同巨大而无情的幕布,将两人紧紧包裹、缠绕。地上碎裂的瓷片和不规则的水渍,勉强反射着从门口狭窄缝隙挤进来的、有限的、颤抖的微光,勾勒出他们依偎在一起的、被绝望笼罩的剪影。
曾经那个由苏念用画笔和色彩构建的、鲜活而斑斓的世界,在她的感知里轰然关闭,彻底沉寂。
此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耳边他压抑的、带着颤音的粗重呼吸,鼻尖萦绕的、属于他的清冽又混杂着恐慌的气息,以及掌心那一点紧紧相连的、微弱的、却拼尽全力的温度。
这温度,成为她在无尽黑暗和无声深渊中,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的坐标。
光,已彻底溃退。而随之赤 裸裸显露出来的,是命运最残酷无情的底色,以及两颗在绝境深渊边缘,抛弃所有伪装、毫无保留地贴近、相互依偎的、同样战栗而痛苦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