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你看那边。”
敖骄很早就发现有双探究的眼睛黏着他们。
他掌着圣荑的腰,让安王能勉强站直了身子。
“那是大理寺的酷吏。”怀中人笑了,比醒来之前的那个似醒似睡的安王锋利无畏得多。
“耿翼人,见了本王还不问安?”
大理寺酷吏老老实实小跑上前俯首问安。
“安王殿下驾临北境,下官竟然不知,下官失职,请殿下恕罪。”
圣荑嗤笑,“竟然不知?”
“这是说本王,来得不合规矩,叫你这朝廷官员,都没接到谕令么?”
耿翼人冷汗直下,感觉面前人变得比太渊帝还可怕。
从前安王是这性子?
从前安王偷偷摸摸装成狱卒见晞王都还不敢多说几句话,生怕被人瞧见了……
虽然他是这样想的,但是安王是当面说这等话的人么?
“臣言语不谨,殿下恕罪。”
安王“哼”了一声,微仰着头,看他颇有睥睨,倒也十足漫不经心,不真的将之看在眼里。
耿翼人一时看错,还以为见着了上后。
等人走了才回过神来。
都说太渊帝与安王同胞兄弟,如何地不相像,但而今看来,上皇之冷厉气势,上后之睥睨高傲,不都存在这位骨血里么?
往昔用道德礼义压着,用情断情长绊住,成了仁和柔软之人,被说是优柔寡断,软弱摇摆,现今种种牵扯都被剥去了。
肌肤之患无人管,非等到烧透了血肉,才发现这人与上皇上后一样骨,一样魂……后悔也晚了。
“他们不问当时晞王案的审理?”耿翼人心里忐忑,但也不至于自恋到以为安王是来追杀他的。
他也不算是非要被灭口的知情人啊。
太渊帝就没想要把安王如何,安王怎么还……还不服呢?
“耿大人,今日花月宴您是主角之一,怎么还来晚了?快快去正厅吧。”
姜家管事来请他,耿翼人苦笑道,“还是慢些吧。”
安王来了,晞王活了,不远千里从东都到了北都…这花月宴,还开得成么?
“诸位,诸位稍安…”
果然台前一阵喧嚣,姜家北境的话事人姜如玄出来说话,请诸位先于花厅稍待。
见了他来,立马将所有事托于他,也不管他接与不接,便匆匆去了后院了。
耿翼人:“……”
来得晚也来得不巧。
但今日这花月宴是酬谢北境各界人士捐钱兴修水利大坝的宴会,姜如玄作为商界与官场的共同代表,不在这里当个两界桥梁……不好吧?
而姜如玄急急向后院飞奔,哪里顾得上什么国家大事,兴国利民之庆?
他只怕自己赶不上。
“殿下,都是我的错,要治罪就治我一人之罪!”
姜如白还穿着轻绸软纱的寝衣,跪倒在安王面前。
已是正午时分。
圣荑看他并未束冠,墨发披拂,只以素白抹额松散半束。
穿着软绸绣鞋,身上倒一无金玉之饰。
是往日抱着小奴睡到日上三竿的纨绔公子,但现今公子又成了谁家的奴?
姜如玄正欲上前,却被守在水廊外的敖骄拦住。
“晞王…”
他眼中只有姜如白,被拦住抬头一看,才惊诧万分。
敖骄也懒得解释,只用眼神表示不屑。
“殿下!是我之罪,别…”
敖骄将他拦得死死的,区区凡人还想挡他老婆?妄想!
姜如白的抹额被安王摘掉,圣荑看着他惊慌失措地捂住额角,心底忽地一阵悲凉。
“那是什么?”
他问这个旧友,“你不是一直以来只有墨儿么?为什么现在你在这里,还成了奴隶的身份?”
“殿下…”姜如白眼泪大朵大朵下坠,低头不敢看圣荑,“殿下,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是我的报应。”
“这等下场,我心甘情愿…”
“拿开!”圣荑才不听他说什么蠢话,直接上去掰开他的手。
照理说圣荑身体不济,连久坐都难,但不想三年一过,姜如白的身子也如柳枝蒲草一般柔弱易倒,倒还强不过盛怒之下的安王了。
额角的刺青墨字再也挡不住,明明白白显露于圣荑眼前。
他颓坐在地,心潮起伏跌宕,犹不能确认眼前的事实。
姜如白额角的刺青……是“玄囚”二字。
“殿下?”姜如白忙捡起地上的抹额,见安王在地上不动,又忙去搀扶,却被进来的一个高大男子抢先。
姜如玄走来,不动声色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那男子将安王抱起放在主座上,转回身时,姜如白不由惊呼出声,“晞王…怎么会”
敖骄忍无可忍,那个赝品把他这个正品作成了替身也罢,现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见过晞王与安王是吧?
提醒他安王与晞王有一段长久的曾经是吧?
他的脸,他的容貌长相都成了晞王的了是吧?
“不错,”敖骄对两人露出狰狞的笑容,“本王又活了,城门上的骷髅头重新生了血肉,本王又自己把头接上了,厉害么?”
姜如白往姜如玄身后躲得更严实了一点。
“你闭嘴!”圣荑含泪瞪他。
敖骄心软但嘴上不服气,小声顶嘴,“我说的有错吗?”
“闭嘴,闭嘴!”
圣荑听到“骷髅”“把头接上”的字句就已经受不了了。见敖骄面容是旧人,人却不是,更是伤怀万分。
敖骄读出圣荑的看他的眼神并不是看他,而是看不在的,早死透了的鸠占鹊巢百年又故技重施的赝品晞王,更就悲伤至极。
他也忍不住,受不了,直就坐在圣荑身旁挤着他,脸朝着另一面,仰着。
圣荑一推他,他眼泪就掉下来。
姜如玄:“……”
姜如白:“……”
这两人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不是,这人到底谁啊?
不是晞王的话,那又是谁啊?
“别哭了。”圣荑心烦。
“替身连哭都不能哭吗?”敖骄非要用那张脸对着他,“你弄哭我的。”
圣荑:“……”
姜如白恍惚回到太渊四年的江南,当初晞王就挺给安王当牛做马的,小心谄媚至极,他好像还帮晞王说过话。
怎么现今这个“晞王”,倒好似个恃宠而骄的妖妃样子?
“殿下,他对您也是一片真心,您就恕他言语不谨之罪吧。”
姜如白一如既往地劝说,“既然…他已经在了殿下身边,殿下何不好好惜取眼前人。”
敖骄没想到还有人挺他,当即借了三分颜色就开染房,对安王道,“是啊,殿下如今只有我了。”
四百年,终于让那个“晞王”死得干干净净了。
往后,只有他在圣荑身边。
“姜如白,你跟本王回东都。”圣荑不理别的,只看姜如白,“本王会向今上求一道赦令,你还是姜家公子,不必在此磋磨。”
他要尽力留住那些沉睡之前的岁月的旧人,就好像能找回从前的自己。
他要保护曾经的友人,拿回权力,捍卫所想捍卫的人。
“殿下,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里,求您了。”姜如白上前几步跪下祈求,“殿下成全了我吧,就当全了我们旧日情谊。”
“求求殿下,万不能叫东都知晓我在北境之事。”
安王冷冷看他,指着姜如玄,“那他呢?”
“他也是这样想吗?”
姜如玄静默原地,除却长眉微皱,双手微颤,也并未有何表示。
“他敢让世上人知道,这飞点园里住的是另一个姜家人,而不是他的所谓的男妾吗?!”
他们一到北都康业,便听说姜如玄为北境总督做了多少功绩,与功绩相匹配的又是不多而艳的风流逸事。
姜如玄金屋藏娇,专为娇妾造了一座园林。
在北地之境,园林却又有江南景致,将从前元国皇帝派兵自前陈国拉来的太湖石,都能从康业旧宫搬到新园去。
那园子还叫飞点园,点为墨,飞点则无墨,便就是白了。
圣荑刚刚知晓这园林之名时,还未曾想到那总督藏的“娇”是姜如白。
毕竟他们是同胞兄弟,血脉相连。
“臣总觉得,姜公子是透过这个小奴,看另一个人。”
当年尽苍山上,上官昭是如此对他说的。
可回想当初,姜如白确实对墨儿总含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走神。
他的堕落,他的纨绔,他出现在江南,却又能持有家主才有的姜家金印…
他在尽苍山的那一夜,喝醉得跌断了的腿……是不是早已证明了那份不得的苦恋?
但眼前他的兄长又知道吗?又怎样对待他的?
墨儿又知道么?是因为最终知道,所以崩溃之下弑主,却被姜如白误杀了?
所以命运推着姜如白来了北境,最后堕落到再无余地,成了私奴。
被除去所有身份,甚至失去自由,成了自己亲哥哥的私奴,重续了墨儿的人生,这…就是姜如白所得的,所要的?
是咎由自取,求仁得仁?
那命运也推他安王来了北境,他就不能让姜如白甘心自堕下去。
“姜如玄,你敢吗?”
但姜如白实在是不争气,根本不敢听兄长的回答,跪着叩起头来,“殿下,姜家已经将我除名,我不是总督的弟弟。”
“我现今什么也不是…我不过北境的一个奴隶,殿下,您就让我这样活下去吧。”
“求您了,求您”他眼泪涟涟,怕极了与姜如玄分开。
圣荑越发觉得可恨,“你是见过颖州案的,那食君楼的魁君都能为时家三姑娘承认了自己并非时家之子…他,北境总督,未来姜家家主,他做不到为你说一句话。”
“你当然不是他弟弟,他也不配做你哥哥!”
“你误入歧途,堕入沼泽,他不仅不救,还趁人之危,玷污亲弟!”
“天道昭昭,要得报应的不是你,是他!”
姜如白如遭雷击,脑中闪过往昔幕幕。
不,是他勾引的哥哥,是他拉哥哥下的地狱……
不是哥哥来沾染他,不是!
“如白!”
姜如玄眼疾手快接住晕倒的弟弟,水榭里乱作一团,不多时就有大夫带着药箱过来。
圣荑本是不忍,但见此情境,又莫名地觉得这一趟太熟练了,像极了那年在姜家惩戒司看见的一幕。
便道:“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