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沉默。雨间歇中的死亡谷呈现出一种阴柔的美,美得令人窒息,有如当前这沉默。看惯了豪放大海的易枝芽欣赏不来,只有再玩小动作了,他咬着崔花雨的耳朵:
“不说鱼,此地适合定居不?”
崔花雨以牙还牙:“看跟谁在一起。”
“我无所谓,大不了就当回赤尾屿。”
“你想干什么?”崔花雨一听,再也顾不上什么牙语了。
“人在江湖,不流点血都对不住自己。我留下来。”易枝芽大义凛然地做出了决定。正欲举手发言,却被红彦彦抢了先:
“敢问郁老前辈,小女可有资格?”
“格外地有。”郁金香笑容拂脸,“请问是否真心实意?”
“格外真心实意。”
“有无格外充分的理由?”
“我父母亲误入歧途,且一意孤行,小女心灰意冷,不想再见到他们。死亡谷能够满足我的愿望。”
“很自私的想法,但也正因为自私而显得真实。老身欣然接受。即时起你红彦彦就是我郁金香的关门弟子。”
“谢师父成全。”红彦彦抱着金童玉女下跪。
“折煞师父也,辱煞螳螂人也,累煞徒儿也。快快起身。”
“谢师父体谅。”红彦彦回到座位。
最近是生产师父的好时节。人家已然办成一件大事,而易枝芽与另外两位姑娘家的被各种不是滋味的滋味撑大的嘴巴还没合拢。
郁金香又问红彦彦:“你确定不是为爱而留?”
红彦彦短促地扫了易枝芽一眼,旋即正色道:“徒儿年轻不懂爱,属实是惧怕人世百态而为之。”
“为师有个要求。”
“师父请说。”
“你必须保证终身不得外嫁。”
“谨遵师命。”红彦彦又是短促地扫了易枝芽一眼。
“等等等,我有个疑问。”易枝芽实在看不下去了,“请问老姐,终身不嫁与终身不得外嫁有何区别?”
“终身不嫁即永保单身,而终身不得外嫁不排斥赘婿。”
“人性化,充分体现出了武则天精神。”易枝芽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反正喜洋洋地来到红彦彦身前:“这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小黑哥。”还能说什么呢,红彦彦低下头去。
包什么事儿呢?一秋池与崔花雨不约而同地以某种异样的眼光看向易枝芽。一秋池则多了一份沸腾的醋意。郁金香又笑了:
“格外圆满。时候不早了,烤鱼吧。”
崔花雨的眼光流动,来到红彦彦身上,她说:“要是换作我家二姐,她会将死亡谷改叫青春谷。”
红彦彦一怔。郁金香也是,但随后平静地说:
“将来由彦子做主。”
雨又飘扬,有如音符,像在庆祝即将到来的“青春”。极目仰望,才发现死亡谷的世界是如此的小,尤其是它的天空,犹如一个六边形的烟囱。或者说是云囱,如炊烟的云袅绕其间,将雨分成浓与浅。浓浓浅浅的雨在红彦彦的眼睛里泾渭分明地倒映出来。
后有才人词曰: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可怜人意,薄于云水,佳会更难重。细想从来,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是夜。大东是代表八大徒弟来向师父表歉意的。在一秋池一番翻脸不认人的公平操作下,各人各睡一号楼。易枝芽正觉无聊,来的又是心爱的大徒弟,便与之抱成一团,促膝长谈。
光杆司令最恨的就是双人枕头,最不缺的就是漫漫长夜,天大的隐私也敢嘀咕出来,娘亲也不放过。
再加吃鱼助兴,不亦乐乎。
大东带着烤好的鱼来的。大老粗长了一双巧手,看一遍就学会了,而且味道不差半点。他自以为是地说:“死亡谷来日如果成为旅游景点,绝然是因为徒儿这手艺。”
也不待师父回答,又自以为是地步入正题:“我娘命苦,养成这种脾性是因为她的人生无助感太强烈了,她怕吃亏。再者,她也实在找不到其他人帮忙了。希望这条鱼能解了师父的心结。”
“为师有个屁心结,解什么心结,是你自己想解馋吧?”
“师父说得对,是徒儿谗了。”
“你娘那‘三无’是让人砍掉的?”既然是闲聊,这个话题算是最惹易枝芽感兴趣的了。
“自己造的。”
“你再说一遍?”
“自己造的。”
“当真是闲得慌啊?”
“不是闲出来的,而是为了逃离许巨愁的魔掌造成的。”
“就说有故事,有劳爱徒完整呈现。”
“牢笼中,四肢均被铁链所困,无奈之下,她只好生生地将手脚从镣铐当中分离出来。”可能是这件事太过久远,感情色彩也就随之淡化,大东的叙事风格依然平淡如水,“硬拔,将手脚拔没了。”
又说:“重度伤残之下,逃生路可谓困难重重,沙漠还能爬,但翻山越岭就不行了——她‘走’的每一步路都是用牙齿咬出来的,来到昆仑的时候牙齿正好磨完。这就是三无形成的全过程。”
“你跳过了很多精彩环节。”
“总不能一步一步讲吧?用牙齿走路很慢的。”
气温依旧如小鸟依人般宜人,但忽然从头冷到脚,从里冷到外,易枝芽初以为是旧病复发,糊涂了:“这样都没死啊?”
“师父以为呢?”
“没死。你你你继续。”
“在最危难的时刻,三角上人救下并收留了她。但她一心想进死亡谷。三角上人拗不过,只好将她送到了谷口。”
“一心想进死亡谷?她一路拼死拼活来找死啊?”
“有件事说出来不知师父敢不敢信?”
“你方才说的三无形成的全过程,为师都铁了心信了,还有什么不敢信的?往下说,往狠的说。”
“我娘的爱人——她就坚信她的爱人是木鳖子,木鳖子的原名叫做水塘。我娘自是称呼他为塘郎。从许多沙漠脱困后,我娘就是一嘴一个唇印,一口一声塘郎来到了昆仑山。她坚信螳螂人能给她带来好运,而死亡谷能给予她二次人生。进入死亡谷的那一刻,她说感觉就像回娘家。”
“她自己坚信也就罢了,螳螂人也信?”
“信。就这样,我娘成为了死亡谷的主人。这件事就这么说不清,师父确认信吗?”
“信,坚信。从今儿起,就算有人说继李隆基之后,螳螂做皇帝我也信。但就是死亡谷的原住民呢,都死哪儿去了?”
“都死阎罗殿去了吧,说升天我是不信的。我娘进谷之时正逢瘟疫。但逃亡的这一路将她的身体反而磨练得好比、好比什么好呢,好比观音娘娘吧,徒儿就觉得百年后她能成佛作祖——她硬是抵过了瘟疫的肆虐,而且帮助七病八倒茕茕无依的螳螂人一族度过了难关。”
“我就说螳螂人怎么没咬死她……你讲故事的次序不对啊,方才这个情节应该往前调三个段落才合理。”
“这样才显得跌宕起伏。”
“也是,像海啸似的,比‘为师为何成为为师’更加起伏。总而言之,这两个故事都很精彩。”
大东大声反驳:“这不是故事。”
“你别激动。不是故事就不是……你想出书吗?”
“怎么说?”
“咱找个机会将这故事,不不不是故事,咱找个机会将这真人真事卖给……卖给谁好呢?李白是写诗的应该不行。他都不行,还有谁行呢?送给我姐算了,听说过白发魔女小妖精吧,那就是我亲姐墨自杨,她如果将这真人真事写成书,成就绝然超过李白。”
“文学方面,江湖中人皆草根,出头难喽。”
“……要我是你娘,一定让你做谷主。”
“若然如此,徒儿一定会死给师父看。”
“为什么呢?”
“要将我割成女人,我宁可死——我娘立了个死亡规矩,说死亡谷谷主传女不传男。”
“有时候有些东西留着也没多大意义,还占地方。”
“留着完整,人生图的就是一个完整。您看看我娘,缺这缺那缺心眼儿,没把师父一家当一家人。”
“咱不跟残疾人计较。对了,你不还有三个妹妹吗?”
“她们?师父您瞧她们选的那些个老公……冲着那种眼光就知道都是些混球,哪里堪得大任?但凡有人选小南,我都服。”
“徒儿说得好。”
“说得好有个鸟用。”
“为师的耳朵好像闪了一下,是睡虫咬的吗?”
“徒儿告退。师父晚安。”
大东一走远,易枝芽马上飞向红彦彦的小窝。第二天醒来,如果不是要去死亡冰窖上班,一秋池的口水将淹没死亡谷。
死亡冰窖位于红岩山崖内部,进口在谷主楼下,也就是暗道经从湖底,再而进山,然后再七拐八绕九十九道弯就到了。每座冰窖约一张床大小,共有三座,三角上人占去一座,剩下一人一座刚刚好。
郁金香说:“每日冰镇六个时辰,一年上下可驱毒。”
易枝芽问:“什么原理?”
“来日你再请教新谷主不好吗?反正迟早是你的人,讲得细。”
“看来我这好奇心也得入冰窖供着了。”
一秋池问:“整一天呆着,疗程是否能缩短?”
“你尽可试试。你们这一代年轻人都这生好学吗?”
“不懂就问。”
“在这里没什么好问的,该做的事情我会处理得丝丝入扣。除去衣物,效果更佳,这是提速的唯一办法。”
一秋池闻言,忙不迭脱。郁金香说:
“进去脱不好吗?这有个老师父呢。”
一秋池瞥了瞥易枝芽:“反正迟早是他的人。”然后继续脱。郁金香挥袖挡住易枝芽的视线。易枝芽自说自话,但不敢大声:
“见过小姐姐的,我就不稀罕看别人的了。”
然后又大声问:“四姐不脱吗?”
“小女失陪了。”崔花雨哈哈笑着跳进冰窖。
“你就装吧。”溜白精光的一秋池吹着口哨转圈圈。
易枝芽扯着自己的衣服说:“这世道有谁不‘装’呢?”
崔花雨探出头来,学坏了:“我就不‘装’了,要不来看看?”
易枝芽踮起脚尖:“改日再看,这有个老家伙盯着呢。”
而玉珠峰下,小南怀揣崔花雨的书信一路向东——在崔花雨指定的线路上恭候神行汗宝,再由其转达上清派。
如若墨自杨远行,那么对于神行汗宝来说也没多大问题,论找人,他们的水平仅在第五坏的不良人团队之下。但听说,第五坏又升官晋爵了,而且生了一堆儿子女儿,早不干那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