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掀开车帘时,谢昭昭已整好衣冠,玉带束腰,凤簪压鬓,眉目间不见倦意,只余冷意。她踏出马车,未看相府朱漆大门,径直迈步向前。门房欲拦,被她一眼扫得退了半步,连通报都忘了喊。
赵无极在正厅等她,茶已斟三巡,人却未动。见她入内,他未起身,只抬手示意落座。谢昭昭没坐,站在案前,袖中玉玺贴着臂骨,沉如铁秤。
“太子妃今日气色不错。”赵无极开口,语气平缓,眼神却钉在她袖口。
“托相爷的福,昨夜睡得安稳。”她答得轻巧,指尖却缓缓滑入袖袋,触到玉玺边缘。
赵无极嘴角微扯:“听闻太子妃近日出入皇陵,不知可有所获?”
“有些东西,埋得再深,也挡不住该见光的时候。”她话音刚落,袖中玉玺忽地一震,似有回应。赵无极瞳孔一缩,右手下意识按住左袖——那里藏着一道符。
谢昭昭看见了。她笑,转身落座,端起茶盏。“相爷这茶,香得刺鼻。”
“西域贡品,专为贵客备下。”赵无极也端盏,目光却未离她手。
她举盏至唇边,停顿一瞬,仰头饮尽。茶汤入喉,舌尖立刻泛起腥苦。她神色未变,盏底朝天,示于赵无极眼前。
“好茶。”她说,“就是烫了些。”
赵无极搁下茶盏,指节绷紧。“太子妃不怕毒?”
“怕。”她放下空盏,“但更怕江山落在不该坐的人手里。”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黑甲卫冲入厅内,附耳低语。赵无极脸色骤变,挥手命其退下。他盯着谢昭昭,声音压得极低:“市井传言,说玉玺认主,非真龙不承——太子妃可听过?”
“听过。”她点头,“我还听说,有人连夜掘地三尺,只为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赵无极猛地站起,袖中符纸边缘已露一角。他强压怒意:“太子妃今日登门,究竟想说什么?”
谢昭昭也起身,缓步走近。她停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额角跳动的青筋。她伸手,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不是玉玺,而是一卷残诏。
“相爷不妨看看这个。”她说。
赵无极低头,只见诏书残句赫然写着“太子非帝室血脉”。他呼吸一滞,手指刚触到纸面,残诏竟自燃成灰,火苗转瞬即灭,不留痕迹。
“你——”他抬头,眼中杀意毕露。
“我什么?”她反问,语气平静,“我只是替先帝问问,相爷这些年,替谁在养孩子?”
梁上传来极轻一声响动。赵无极猛然抬头,却只见雕花横梁,空无一人。他收回视线,袖中符纸已被捏皱。“太子妃今日是来送死的?”
“我是来送礼的。”她转身走向门口,临出门前回头,“相爷若觉得这江山坐得稳,不妨试试看——明日早朝,我会让百官亲眼瞧瞧,什么叫‘龙髓认主’。”
她迈出门槛,阳光刺眼。青梧迎上前,低声禀报:“流言已散遍六街,术士团正往西北角调兵。”
谢昭昭点头,未答。她知道赵无极不会等明日。他会在今夜动手,趁她回宫路上,趁玉玺尚未公之于众,趁一切还能掩盖。
轿子抬起来时,她听见屋顶瓦片轻响——萧景琰跟上了。她闭目靠在轿壁,袖中玉玺仍贴着肌肤,温热未散。毒茶在胃里翻搅,她咬牙忍住,指甲掐进掌心。
轿行至东华门,忽被拦下。守卫称奉相爷令,查禁可疑之物。谢昭昭掀帘,冷眼扫过:“本宫身上,只有凤印与诏书,相爷要查哪样?”
守卫不敢应声,退至道旁。轿子继续前行,刚过宫门,谢昭昭便觉一阵眩晕。她强撑着回到寝殿,甫一进门便呕出一口黑血。
崔婉儿冲进来扶她,手忙脚乱唤太医。谢昭昭摆手制止:“不必。毒不致命,只是让我虚弱几日。”
“你疯了?”崔婉儿压低声音,“明知是毒茶还喝?”
“他要我病,我就病给他看。”她擦去嘴角血迹,“病得越重,他越放心动手。”
萧景琰推门而入,肩头新添一道刀伤,血已浸透外袍。他看她一眼,没问伤势,只道:“赵无极调了黑甲卫围宫,另有一队术士潜入地脉,准备今夜引动邪术。”
“让他引。”她靠在榻上,声音虚弱却不减锋芒,“地脉一动,玉玺必生感应。我要全城百姓都看见,谁才是真龙。”
崔婉儿急道:“可你撑得住吗?毒未解,又耗心神——”
“撑不住也得撑。”她打断,“传令下去,今夜子时,开东宫正门,点满庭灯烛。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妃在等相爷上门。”
萧景琰沉默片刻,走到榻前蹲下,与她平视:“我守你一夜。”
她看他一眼,没拒绝。她知道他身上有伤,也知道他不会走。她伸手,从枕下摸出半道诏书,塞进他手中:“若我撑不到天亮,你就拿这个,去找慕容轩。”
他攥紧诏书,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夜渐深,宫灯次第点亮。谢昭昭强撑起身,梳妆更衣,凤冠霞帔,端坐正殿。宫女战战兢兢捧来汤药,她只抿了一口便推开。
外头传来骚动。黑甲卫已至宫墙,术士念咒声隐约可闻。地面开始轻微震动,案上茶盏晃出水纹。谢昭昭端坐不动,指尖却悄悄探入袖袋,握住玉玺。
震动加剧。殿顶梁木发出呻吟,瓦片簌簌掉落。萧景琰立于她身侧,剑已出鞘,目光锁住殿门。
门被撞开。赵无极率众闯入,袖中符纸已燃至指尖。他见谢昭昭盛装端坐,冷笑出声:“太子妃这是准备赴死?”
“不。”她抬眼,直视他,“我是准备看相爷怎么死。”
话音落下,她猛地抽出玉玺,高举过顶。玺底金光骤放,与地脉震动共鸣。整座宫殿剧烈摇晃,梁上灰尘扑簌落下。赵无极手中符纸瞬间自燃,化为灰烬。
“不可能!”他嘶吼,“你不是真龙血脉!”
“真龙不在血,在势。”她站起身,虽身形摇晃,气势却压全场,“民心所向,万众归一——这才是龙髓!”
地面裂开细缝,金光自缝隙涌出,缠绕玉玺。赵无极踉跄后退,黑甲卫纷纷跪地,无人敢动。
萧景琰突然出手,剑锋直取赵无极咽喉。赵无极仓促闪避,肩头被划开一道血口。他捂伤后退,厉声喝令:“杀了她!不惜代价!”
黑甲卫迟疑未动。术士团已瘫软在地,口中念咒声戛然而止。
谢昭昭持玺向前一步,金光随她而动,笼罩全场。“还有谁想试试?”她声音不高,却震得人心发颤。
无人应答。赵无极环顾四周,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他咬牙转身,欲夺门而出。萧景琰横剑拦路,剑尖抵住他心口。
“相爷。”谢昭昭在身后开口,“这江山,烫手吗?”
赵无极僵在原地,未答。殿外忽传来整齐脚步声——慕容轩率世家私兵已至,将相府党羽尽数围困。
谢昭昭收起玉玺,金光渐隐。她转向慕容轩,声音已显疲惫:“剩下的,交给你了。”
慕容轩抱拳领命,挥手命人押走赵无极。黑甲卫弃械投降,术士团瘫坐不起。
殿内只剩三人。崔婉儿冲上前扶住谢昭昭,她身子一软,几乎栽倒。萧景琰伸手托住她手臂,低声问:“还能走吗?”
“能。”她站直身体,推开搀扶,“扶我去寝殿——我得换件衣裳,明日早朝,不能失仪。”
萧景琰没劝,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崔婉儿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先行去备热水。
回寝殿的路上,谢昭昭脚步虚浮,却坚持自己走。萧景琰落后半步,随时准备接住她。行至廊下,她忽然停下,轻声道:“今晚的事,别告诉别人。”
“包括毒?”他问。
“尤其是毒。”她继续往前走,“我要让所有人以为,我赢是因为天命所归——不是靠拼命。”
他没应声,只伸手替她拂开垂落的枝条。她没道谢,也没回头。
寝殿门关上,热水备好。谢昭昭屏退宫女,独自入浴。水雾蒸腾中,她盯着水面倒影,看了很久。
门外,萧景琰靠在柱旁,剑搁膝上,闭目养神。崔婉儿走来,递上一碗药:“她不肯喝?”
“等她自己想通。”他接过药碗,没动。
崔婉儿叹气:“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倔。”
“她需要赢。”他睁开眼,“用所有人都信服的方式。”
“那你的伤呢?”崔婉儿指他肩头,“血都渗出来了。”
“死不了。”他说完,又闭上眼。
殿内水声停歇。谢昭昭换好寝衣出来,脸色比先前更差。她看见萧景琰手中的药碗,皱眉:“谁让你熬的?”
“我。”崔婉儿抢答,“你要骂就骂我。”
谢昭昭没骂,走过去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碗底磕在案上,发出脆响。
“明日早朝,我要赵无极亲口认罪。”她说。
“他会咬舌。”萧景琰道。
“那就拔了他的牙。”她转身走向床榻,“现在,我要睡了。天亮前,别让人吵我。”
萧景琰点头,提剑走向外间。崔婉儿替她放下帐幔,轻手轻脚退出。
谢昭昭躺下,枕下空无一物——诏书在萧景琰手里。她闭上眼,耳边是外间他均匀的呼吸声。
这一局,她赢了。但她知道,赵无极不会是最后一个对手。玉玺在手,不过是开了个头。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她没睡着,听着更鼓声,数到第五下才睁眼。帐外烛火未熄,萧景琰仍守在外间,背影挺直如松。
她轻声道:“萧景琰。”
“我在。”他立刻回应。
“明日……帮我梳头。”
“好。”
她重新闭上眼,这次,很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