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燧火·乡痩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2978字 发布时间:2025-11-18

大唐天宝年间,陇右道,河西走廊最西端,有一处名为“白亭守捉”的军事要塞,扼守丝路要冲。要塞往西百里,便是茫茫大漠,戈壁无垠,唯有连绵的汉时烽燧,如同疲惫的巨人,矗立在风沙线上。其中最偏远的一座,名为“孤狼燧”,因其地处险要,形单影只,且夜晚常闻狼嚎而得名。


驻守孤狼燧的,是一伙五十人的边军,由一位年近五旬的老校尉姓韩名固带领。韩校尉戍边三十年,风霜刻满了脸庞,沉默寡言,却对手下兵卒极为爱护。燧卒们多是内地征发来的府兵,远离故土,在这苦寒之地,唯一的慰藉便是每月一次,由驼队从白亭守捉捎来的家书和些许家乡物产。


燧中有一年轻燧卒,名叫陈石头,来自山清水秀的剑南道,入伍不过三年,思乡情切最甚。他床头藏着一小包家乡的泥土,每晚必嗅一嗅才能入睡。他常对同伴念叨家乡的稻米、江水,还有等他归去的未婚妻阿秀。


这年冬,突厥犯边,战事骤紧。补给线时断时续,孤狼燧与外界联系几乎隔绝。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戈壁,将孤狼燧彻底困成了孤岛。存粮将尽,柴薪短缺,寒风如刀,燧卒们挤在烽燧底层的营房里,靠着一堆将熄的篝火取暖,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更可怕的是,随着物资匮乏与绝望蔓延,一种奇怪的“病”开始在燧卒中悄然传播。患者并非身体上的病痛,而是精神上的极度萎靡与幻视幻听。他们总说在风声中听到了故乡亲人的呼唤,看到营房角落有家乡的幻影,继而食欲不振,日渐消瘦,眼神空洞,口中反复念叨着家乡的地名和人名。老卒们私下说,这不是病,是“乡痩”,是思乡成疾,魂魄已然不稳,最易被这塞外的孤魂野鬼勾了去。


陈石头也出现了症状。他常常对着那包所剩无几的家乡土发呆,有时半夜会突然坐起,说听见阿秀在燧外叫他。韩校尉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能将所剩不多的粮食优先分配给病重者,自己则带着还能动弹的兵卒,冒死外出寻找任何可以果腹或燃烧的东西。


一夜,风雪稍歇,月光凄冷地照在戈壁上,反射着惨白的光。韩校尉带着几人外出搜寻,在一处背风的沙丘后,竟发现了几丛枯死的红柳和几具不知何时冻毙、已被风干的路驼骸骨。众人如获至宝,正欲搬运,忽闻一阵若有若无、如泣如诉的歌声,随着寒风飘来。那歌声苍凉古老,并非突厥或吐蕃之调,倒像是更早时期戍卒所唱的思乡曲谣。


众人毛骨悚然,握紧了手中兵器。韩校尉示意噤声,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半塌的汉时烽燧遗迹旁,有几点幽绿色的火光在跳跃,仿佛鬼火。火光映照下,隐约可见几个穿着破旧前朝戎装、身形模糊透明的身影,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正低头吹着羌笛,那哀婉的曲调正是由此而来。


是戍死于此地的前朝孤魂!


兵卒们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逃回孤狼燧。韩校尉虽也心惊,但看着燧中奄奄一息的部下,尤其是已经陷入半昏迷、仍在念叨“阿秀……稻子熟了……”的陈石头,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独自一人,带着一小袋粟米和一块火石,再次走向那座汉燧遗迹。


月光下,那些前朝戍卒的鬼魂依旧在那里,似乎对韩校尉的到来并无意外。他们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望”向他。吹羌笛的鬼魂停下了动作。


韩校尉放下粟米,点燃火石,在那群鬼魂面前生起一小堆篝火。他对着那些无形的目光,抱拳行礼,声音沙哑而诚恳:“诸位前辈,同是戍边人,皆知离乡苦。后辈韩固,忝为孤狼燧校尉,今麾下儿郎思乡成痩,命在旦夕。恳请前辈念在同袍之谊,高抬贵手,莫再以乡音相诱。些许粟米,一缕篝火,略表敬意,望诸位前辈……也能稍解饥寒。”


鬼魂们 silent 片刻。那吹羌笛的鬼魂缓缓抬起手,指向孤狼燧的方向,又指了指西方无尽的荒漠,最后指向东方。一个沙哑、断续的声音直接在韩校尉脑中响起:“东归……路漫……魂……难返……借……后辈……耳目……望……故园……”


韩校尉瞬间明白了。这些前朝孤魂,并非恶意要害人,而是他们自己也是客死异乡的“乡痩”之鬼,魂魄被困于此地,无法归乡。他们引诱生人,或许只是想借生人的感官,感受一丝来自故乡的气息,或者……是想借助生人强烈的思乡执念,寻找一条归去的路?


他看着这些形容枯槁、执念深重的鬼魂,又想起燧中那些同样被乡愁折磨的年轻部下,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悲凉。


“我明白了。”韩校尉重重点头,“若诸位前辈能放过我麾下儿郎,韩某愿在此立誓,只要我孤狼燧尚存一人,必于每月望夕(十五),于此地点燃篝火,奉上清水饭食,并面向东方,为诸位吟诵《诗经·采薇》,以慰思乡之魂!”


那些鬼魂的身影微微波动,幽绿的火光闪烁不定。良久,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可……然……需……信物……”


韩校尉略一沉吟,解下腰间一枚随身多年的、刻有“韩”字的铜符,投入那小小的篝火中:“以此为信!”


铜符在火焰中微微变形,发出微弱的光。鬼魂们的身影渐渐淡去,那幽绿的鬼火也随之熄灭,只余下韩校尉那堆小小的篝火在风中摇曳。


韩校尉回到孤狼燧,发现陈石头等人虽仍虚弱,但那诡异的“乡痩”症状竟真的减轻了,不再胡言乱语,沉沉睡去。而翌日,外出的兵卒竟在昨日发现鬼魂的遗迹附近,找到了一个被沙土半掩的、前朝废弃的储藏窖,里面竟有一些早已干硬如石、但尚能泡水软化的肉干和少量黍米!


靠着这点意外的补给,孤狼燧终于撑到了援军打通道路。


此后,韩校尉谨守诺言。每月十五,只要条件允许,他必带上一两名亲信,至那汉燧遗迹处,点燃篝火,奉上清水饭食,然后面向东方,用他那沙哑苍凉的嗓音,高声吟诵:“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声震旷野,随风远播。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孤狼燧附近再无故作乡音诱人之事。而韩校尉每次前往祭奠,总觉风中那若有若无的羌笛声,似乎不再那么悲切,反而添了一丝……慰藉与安然。


多年后,韩校尉年老退役,离开孤狼燧。他将这个秘密和责任传给了接任的校尉。这个传统,在孤狼燧一代代戍卒间口耳相传,延续了下去。


那些滞留大漠的前朝孤魂,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归乡,但每月一次的篝火、饭食与那穿越时空的《采薇》之声,成了他们无尽等待中唯一的慰藉。而后来戍守于此的唐军士卒们也渐渐明白,在这条漫长的风沙线上,他们守护的,不仅是帝国的疆土,还有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同样渴望归家的前辈同袍的魂魄。


那跳跃的燧火,照亮的不只是边关的寒夜,也温暖着那些跨越了朝代、同样名为“乡痩”的,孤独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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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谱诠释:


· 鬼物: 燧火·乡痩(鬼魂·羁旅执念)

· 出处: 灵感源于中国历代戍边士卒的悲惨命运(如唐诗中的“边愁”),以及“客死异乡,魂魄难归”的民间信仰,结合了边塞地区关于古战场幽灵的传说。

· 本相: 非单一鬼魂,乃是历代(尤其是前朝)戍守边关、客死异乡且尸骨无人收敛、祭祀的士卒,其强烈的思乡之情与死后不得归葬的怨憾交织,形成集体性的“羁旅之魂”。此类鬼魂能量微弱,局限于逝去之地,常以群体形态出现。其特性是能感应并放大生者(尤其是同样离乡背井者)的思乡情绪,制造幻听幻视(如故乡景象、亲人呼唤),引动生者的“乡痩”之症,其目的并非害命,而是试图借生者强烈的思乡执念与感官,间接体验“归乡”之感,或寻找归途。它们对代表“家园”象征的物品(如乡土、乡音)极其敏感,亦能被真诚的同理心与祭祀仪式所安抚。

· 理念: 古来征戍几人回?魂魄犹自望乡关;燧火不灭照幽明,同是天涯断肠人。 本章通过韩校尉与前朝戍魂的“谈判”,展现了一种超越朝代、基于共同命运的悲悯与理解。故事中的鬼魂是历史的悲剧产物,其行为源于最深切的人性需求——归家。化解冲突的方式并非法术驱散,而是基于“同袍”身份的共情与契约精神(定期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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