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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落魄归人
腊月廿三,小年。津港的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试图用洁白的表象掩盖这座城市的浮华与沧桑。明公馆内,也因明轩连日来的苦心经营,难得地透出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在明轩不懈的努力下,薛思诺对明守正的态度虽依旧冰冷,但那欲除之而后快的尖锐恨意已悄然收敛,化作了一种视若无睹的漠然。而明守正,依旧活得像个惊惧的影子,但至少敢在晚餐时分,坐在那张长长的餐桌旁,不再将自己彻底囚禁于卧室。
这日晚饭,明轩特意搀扶着父亲下楼。餐桌上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热气氤氲。气氛算不得热络,却也不再如往日般剑拔弩张,令人窒息。
明轩显得格外活跃,像是要将全部生命力注入这个死气沉沉的家。他不停地为父母布菜,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
“爹,这冬笋是林伯特意寻来的,很鲜,您尝尝。”
“娘,您喝碗鸡汤,炖了很久,暖暖身子。”
薛思诺接过汤碗,指尖感受到瓷壁传来的温度,微微颔首,低声道:
“有心了,谢谢轩儿!”
目光始终未曾扫向对面的明守正。明守正则强撑着庄重长者的风度轻轻点头,并温和的说:
“轩儿,你自己也吃,多吃些。”
明海坐于主位,沉默地用着餐,将弟弟眼中小心翼翼的希冀、义母刻意维持的平静、以及父亲那深入骨髓的惶恐,强行撑起的脸面和尊严尽收眼底。他心中百感交集,既为明轩这份维系家庭的赤诚感到一丝欣慰,又为这建立在悬崖边上的、脆弱的平静而感到深沉的无奈。
就在这时,老仆林伯步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面上带着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他快步走到明海身边,俯身压低声音道:
“大少爷,门外来了个人,说是夫人回来了。模样……很是狼狈,正在门外哭闹,定要见老爷。”
“哐当——”
明守正手中的汤匙应声落在碗里,溅起几点油星。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听到了某种索命的符咒。
薛思诺执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清冷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讥诮,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垂下眼帘,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仿佛听到的不过是窗外风雪声。
明轩的心也猛地一沉!母亲?她不是在上海攀了高枝,做了风光的将军千金,还要与父亲和离吗?怎么会突然回来?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
明海眉头骤然锁紧,放下筷子,声音冷沉如铁:
“她还有脸回来?林伯,去告诉她,明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拿些钱,打发她走。”
林伯应声刚要退下,明轩却急忙开口:
“哥!且慢!”
他望向明海,眼中带着不忍与恳求:
“外面风雪交加,天寒地冻……无论如何,她……她毕竟曾是父亲的妻子,我的……母亲。先让她进来问问吧?万一……万一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呢?”
明海看着弟弟那双充满恳求和期待的目光,心中暗叹口气,最终还是挥了挥手,对林伯道:
“带她到偏厅等候。”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踉跄着被引了进来。
若非那依稀的五官轮廓,几乎无人能相信,眼前这个状如乞妇的女人,就是一年前那个珠光宝气、风情万种、趾高气扬地离开明家的秦百灵。
她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袍,头发凌乱如草,几缕花白的发丝黏在苍白憔悴、布满泪痕的脸颊上。
一双曾经保养得宜的手,如今不仅红肿,更是布满了骇人的冻疮。
她眼神涣散,浑身散发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肮脏与惊惶。
一进偏厅,看到端坐主位、面色铁青的明守正,她仿佛溺水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浮木,猛地挣脱林伯的搀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未语泪先流,哭声凄厉而绝望:
“守正!守正啊!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你原谅我,原谅我这一次吧!呜呜呜……”
她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与昔日那个趾高气扬、仪态雍容华贵的贵妇形象判若两人。
明守正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形容枯槁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厌恶、解气,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怜悯交织在一起。他别开脸,硬起心肠道: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不是找到了你的生身父母,贵为将军千金,风光无限吗?不是还让林山捎回了和离书,要与我明守正一刀两断吗?”
秦百灵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她迅速垂下头,用哭泣掩饰,肩膀剧烈耸动,声音带着刻意维持的委屈:
“守正……你、你听我解释……我是被人陷害的啊!我爹娘……我爹娘他们是认我的!是家里有人嫉妒我,才在外面散布谣言,说我身份是假的……那个男人,他、他听信谗言,就……就薄情寡义地将我赶了出来……我一路奔波回来,就是想告诉你真相,我们夫妻一场,你定要信我……”
明守正看着她直至此刻仍在试图编织谎言的丑态,心中那点因她狼狈而勾起的不忍彻底消散,只剩下满腔的荒谬与冰冷的怒火。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林伯。林伯会意,从一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到秦百灵面前。
“你的和离书,我没有签。”明守正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疲惫到极致的淡漠。
秦百灵眼中陡然亮起狂喜的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然而,明守正接下来的话,将她瞬间打入冰窖:“但我写的,是休书。”他看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炬,仿佛要烧穿她所有的伪装,“当初我查到你姐姐的身世时,就警告你莫要去行那冒认之事,此乃取祸之道,绝不会有好下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与斩钉截铁的决绝:
“可你执意不听劝阻,瞒着我去行这可耻之事,如今你果然身败名裂,成了丧家之犬,那是你咎由自取!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再转回头,将你这满身的污秽带回我明家!我明家的门楣,容不得你再来践踏第二次!”
“休书”二字和这番如同最终审判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侥幸。她猛地抬起头,脸上的委屈和可怜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取代,之前的说辞不攻自破。她再也顾不上面子,手脚并用地爬前几步,声音尖利而破碎:
“不!守正!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事到如今还顾及面子,不敢给你说实话,也不该当初不听你的劝阻,贪图姐姐父亲的强大背景,企图成为富贵圈子里的人上人。我以为姐姐已经死了,她的身世除了我们两个,没有人知道了,可我没想到他们夫妻表面对我那么好,背地里却去查我,……要不是因为我父母养了我姐姐多年的功劳,他们就要我命了,可是还是要把我抓起来流放……我是趁着看守不备,从后院的狗洞里钻出来才逃掉的啊!”
她涕泪横流,语速快得几乎噎住:
“我没办法……我只能去找他……我以为他至少会念及一点夫妻情分收留我……可那个天杀的!他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说我是不祥之人,会连累他全家……他当场就写了休书把我赶了出来!一分钱都没给我!守正,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是无家可归的弃妇,离开这里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你看在往日情分上,就当收留一条野狗,给我一个角落容身吧!求求你了!
明守正听着她凄凄惨惨的哭诉,脸上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沉寂。他看着她,如同看一个与己无关的陌路人。
“你的苦处,我听完了。”他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令人心寒,“但规矩就是规矩,明家的大门你既然走了出去,就没有再进来的道理。休书已下,你我之间便再无瓜葛。从今往后,你是生是死,荣辱祸福,皆与我明守正,与明家无关。”
再无瓜葛?他竟然说再无瓜葛!
秦百灵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上头顶。她颤抖着手……
她颤抖着手打开信纸,看着上面白纸黑字、措辞严厉的休弃理由,身体晃了晃,几乎晕厥。她不甘心,以往明守正都对她百依百顺的,他现在怎么可能不要她,他一定是因为面子挂不住故意装腔作势的吧。
“不——!守正,你不能这么狠心!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不要体面,我只要活命!离开这里我会死的!守正——!”
她疯了一般扑上去,想抱住明守正的腿哀求。
明守正却猛地起身,掸了掸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极其嫌恶地后退一步,让她扑了个空,狼狈地瘫坐在地。这个动作,将他与她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秦百灵这才绝望地大哭起来,目光扫过站在一旁、面露不忍的明轩,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转向他,声泪俱下:“轩儿!我的好轩儿!你帮娘求求你爹!求他别赶我走!娘亲以后一定好好疼你,补偿你!娘亲在外面真的活不下去了啊……轩儿,你救救娘!呜呜呜……”
明轩看着昔日雍容华贵、如今却状若疯妇的秦百灵,心中酸涩难当。毕竟,这是叫了十七年“母亲”的人。他天性中的善良,让他无法硬起心肠。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看向面色冷硬的父亲和兄长,低声恳求:“爹,哥……眼看就要过年了,外面天寒地冻……能不能……先让她在家里暂住几日,至少……过了这个年?就当是……全了最后一点情分……”
明海眉头紧锁,显然极不情愿。而且这件事是父亲的私事,他就算是家主,也没有越俎代庖的权利。他把目光投向明守正,将决定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明守正看着明轩恳求的眼神,又看看地上哭得几乎晕厥的秦百灵,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涌上心头。他不能让事情闹得更大,更不能在年关底下真闹出人命,徒增笑柄。
他最终沉重地闭上了眼,挥了挥手,带着满腔的无力与厌烦,对林伯吩咐道:“带她去后院,杂物房旁边那间空屋安置。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踏足前院半步!”
这已是他维护体面与处理麻烦之间,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秦百灵闻言,如同听到了特赦令,连忙磕头,语无伦次:“谢谢老爷!谢谢老爷开恩!谢谢轩儿!谢谢……”
她被林伯半搀半扶地带了下去,就在她脚步虚浮地即将走出偏厅回廊时,迎面走来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穿着一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深色旗袍,外罩一件软绒披肩,仪态从容,面容清冷。与她自己此刻的狼狈不堪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那女人目光平淡地掠过她,如同看一个不相干的下人,没有丝毫停留,便径直向前走去。
秦百灵下意识地回头,恰好看见明轩从偏厅里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她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亲近,低声对那女人说了句什么,便小心地扶着她的手臂,一同走进了偏厅。
那扇门在她眼前合上。
那女人是谁?
一个疑问猛地钻进秦百灵心里。轩儿为何对她那般亲厚?这亲厚,甚至超过了昔日对待她这个母亲……这明公馆,在她离开的这一年里,到底多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是酸楚还是莫名不安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她不再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甚至可能……已经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局外人。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获得暂歇的心,又猛地揪紧了。
她被林伯催促着,一步一挪地走向后院那间冰冷的杂物房,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刺眼的一幕,以及那个陌生女人冷淡而优越的身影。
偏厅里恢复了安静,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带着尴尬与怨怼的寒流悄然侵入,迅速驱散了餐厅里那一点点由明轩辛苦维系起来的、可怜的暖意。
窗外,雪下得更急了。洁白的雪花试图覆盖世间一切污秽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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