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书名:风夕·卷一·夙梦惊澜 作者:桑弥 本章字数:4198字 发布时间:2025-11-19

这厢顾颜在淏都胜景间流连忘返,拂云楼里却又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

来人一袭半新的绸衣,浅淡的水蓝色布料上镌绣着朵朵木槿,淡胭色的长裙,此刻春寒已褪,她却仍拢着毛领披风,花钿,朱蔻,玉搔头,都掩不了苍白的气色。到了楼下,也不进门,垂眸立于门边,微微瑟缩着,仿佛随时会倒下。

染月领她进门时,她的身躯仍在微微颤抖,轻纱覆面,抬头的一瞬只看到一双光亮全无的眼,一张本该光亮鲜活的面孔,只剩了空壳。

待进了门,染月备好榻,烹好茶,她才在茶水的回温中,缓缓开口:“我曾以为,我足够幸运……”

茶水由温至凉,凉了又温,染月听她将一切娓娓道来,或零碎或颠倒错乱的浮生碎片,她的家世,她的执着,她的心头朱砂……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长到贯穿了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但也足够短暂,刹那芳华过后,便戛然而止。

柳因出身良好,祖辈曾是翰林院士,父亲任职知县,母亲出身世家大族,兄长进士及第,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算得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家中从小便是精心教养,待得要议亲的年纪,父母更是将县里所有人品端正的年轻公子都打探了个遍,唯恐女儿受了委屈。

与家中的殷切期盼不同,那时的她对婚姻嫁娶之事还是迷茫的,那每一个人,在她眼里都像是看不清面目的路人。

婚期定在了九月,她的如意郎君是倪家员外的公子,倪家二郎。看着家人眼中的欣喜,她不好直言,只得先配合着。那些日子,所有人见着她,无不是欢喜地道贺,时间久了,她偶尔也会想着,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纳彩,纳征,……婚事便这样一步步走了下来。等到大婚那日,已是半年之后,那日,离城万人空巷,都在观望着这场盛大的婚礼。

柳因端坐在喜房中,红烛摇曳,鲜花,脂粉,果酒的香味不绝如缕,那一堵房门仿佛分割了两个世界,门外喧闹嘈杂,屋内却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这种极致的静默里,她甚至开始数起了自己头上的珠坠,一条,两条,三条……

不知不觉,已近亥时许,屋外嘈杂的人声已经淡去,只有凝神细听才能听到类似窃窃私语的声音,风卷帘幕的声音,沙沙,沙沙……

柳因的心底却是忐忑的,她很不安,甚至有些焦虑。不知该如何面对即将见面的新郎官,对于这个即将要与她度过漫长一生的人,此刻她委实无法生出多少期待。仿佛只要他到来,她那中规中矩,安于一室的一生便就此尘埃落定,再没有更改和回旋的余地。

她等着,木然的,认命般等着那脚步声响……

然而,这一夜,脚步声却始终没响起,喜房内一直只有柳因一人,两个丫头守在屋外。静默几乎让时间凝固,直到丑时的更声响起,她才惊觉今夜已过,劫后余生般的松了口气,更大的疑虑却接踵而至——夜深了,无人回房,无人通报。

“眠儿。”柳因轻声唤道,眠儿是她的贴身侍女,也是陪嫁丫头之一,向来贴心稳妥,是她平素最信任的人。

声落却迟迟不见回应,连脚步走动声也无。

柳因一边继续唤着一边朝门边走去,因着新娘的装束,她走得很慢,每走一步,便有一阵珠翠相击的声响,叮铃不绝,若有回声。

外间烛火摇曳,夜风带来一阵凉意,柳因这才发现窗竟还开着。

“嘭!”

就在柳因转身去关窗的瞬间,门猛地被推开了,门口闪进一个红衣的人影,柳因一惊,手上松了力道,未来得及合上的窗复又敞开,风猛地灌进来……

“柳因。”不待柳因出声,来人已经叫出了柳因的名字。微哑的嗓音夹着力竭的喘息:“快走……”

话没说完便扯着柳因往屋外奔去,柳因躲避不及,几乎是被拖拽着跑着。

“你是谁?”

“来不及了,先跟我走!这是你母亲的嘱托。”说话间,亮出一支玉簪,珠花带血。

祥云簪,是她母亲常佩的簪子。

来不及惊诧,便被生拉着走了,一路跌跌撞撞,头上的珠花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衣袍也在奔走间凌乱不堪,手上的禁锢却是越来越牢固,步子也越来越急。夜很静,只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彼此的喘息声和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呼啸而过的声音,她们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在追赶,一路在黑夜里狂奔。柳因尝试着往后看,但那一片漆黑里,什么也没有。

记不清走了多远,过了几个转角,每当想要看清眼前的事物,却只能看到它们快速向身后滑去的影子。凭着匆忙瞥见的支离碎影,柳因只能依稀记得自己出了倪府,又过了好几条巷道,穿过了不知在何处的门,走过了长廊……

最终停下的地方,是一处不起眼的屋棚,一路拽着她的人此刻才肯稍缓脚步,然后,柳因看着他触摸了墙角的某处,然后咚咚咚的声响过去,地上出现了一方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进入洞口,是一段通向下方的阶梯,那人点着火折子让她先行,自己转身关闭了洞口,才领着她往前走。楼梯尽头就是一条人工掘成的隧道,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两人摸索着前行,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有炫目的光线照进来——他们来到了出口,天已大亮,周围是茂密的林木,这里仿佛是从林深处。

柳因正欲往前,却被一把拉住,身侧之人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郑重道:“带着这个……往南边走,一直往南,会有一个村落,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记住,告诉他们你是苏城柳家的人。”

柳因此刻心中有太多疑问,多到不知先问哪个。接过那包裹,入手有潮湿黏腻的触感,用红色的布帛包裹着,正欲打开,却发现手心亦染上了深红。一股熟悉也令人心悸的味道十分应景地弥漫开来,或者早已经存在,只是紧张的奔逃令她忽略了。

“你……受伤了?”她震惊地看向他,却发现那人眼里居然带着笑。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孔,清俊挺秀的一张脸,如果不是血色全失,恐怕会更俊朗几分。

他却不答,目光沉而空地看向她身后,柳因随之看去,几乎同时,一股推力将她推出了洞口。柳因一时不察,几乎摔倒,踉跄几步跌到了洞外的草地,轰隆的巨响接踵而至。

她回头,那个拉着她一路狂奔的人,此刻惨白着一张脸,依靠岩壁勉力支撑着半跪于地,在光影的交界处,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微睁的眼眸中,仿佛若有光。

巨石碎土接连坠下,不过顷刻,洞口便被彻底掩埋。

直到所有的动静消失,尘硝散去,柳因才从怔愣中缓过来。

随后,眼泪就像是失去了控制,她哭了很久。不知是为了今日的遭遇,还是为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哭到声音沙哑,才启程往南。

她找到了他说的那个地方,一路顺利,果真有人打理好了一切,齐全得仿佛早就安排好了一般。她时常在想,一切是否在更早之前就有了安排,甚至,那场戛然而止的婚礼也在其中。

包裹里有一封信和一些金银细软,最为别致的是一个碧玉雕著的小物件,长若横笛,却比之较短,状似茶杯,却较之更细,周身纹路繁复多变,乱中有序,柳因从小习绣,花式纹样见过不少,这种纹样却辨不出。摇晃时叮铃有声,辨不出是什么物件。毕竟是性命危急之时相托之物,不会只是寻常物件,柳因只好妥善收着。

至于那封信,仅寥寥数语。但透过那仓促而就的笔迹,依旧可见情形之惨烈。

本该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喜宴,却在将尽时突发状况,一个不起眼的仆役,不小心打碎了一托杯盏,惯常主家应是斥责几句,责令再行备好便罢,却不料主家斥声未至,那仆役便飞速从袖中掏出一物,寒光一闪间,主家那人已应声倒地,从始至终,不过转瞬。

众人甚至未及惊异,便见更多的寒光闪现。还是同样的装束容颜,却有一部分人突然像被迷了心智一般,无比整齐地举起了兵刃,挥向了余下的人,片刻前也曾相谈甚欢,笑意盎然,此刻却都变成了冷面的杀/手。很显然,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余下诸人回过神来便开始四散奔逃,但这群杀/手显然不是等闲之辈,不过半刻宅中之人便倒下大半。无论是躲到了箱笼里,还是藏到了地洞中,都被找出,无一幸免。

不知来意,不知目的,甚至在事发前一瞬,都无人察觉。

事发突然,当事者又都蒙难,自是无人记住行凶者的模样。

信的最后一句,字迹几乎透过纸背,像是嘶喊—“万勿归来。”

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击击在她的胸口,让她闷痛的同时,眼眶又开始酸涩了起来,她无比明白这几个字的分量,但是却更想归来。她不想这样一无所知地活着,永远躲着不知藏在何处的追凶,更遑论,那天山洞塌陷时那人的眼神,也让她夜不能寐。

村里的人热情友善,让她很快适应了这里,但是适应过后,那种感觉却悄悄变味了,当那种无微不至变成无孔不入,热情好客演变成盛情难却,当每一个笑容背后的别有意味再也藏不住。她开始慢慢怀疑,直到那种若隐若现的怪异感星火燎原。

“在情况更糟糕之前,我逃了出来……”说这话时,柳因仿佛耗尽了力气:“我无处可去,那样晃荡着到了柳家附近,没想到,那里一切安好,我偷偷打听,发现竟无人谈起那件骇人的事。我不死心,在附近悄悄盘桓几日,结果……”讲到此处,她缓缓闭上了眼,仿佛是不堪承受。

染月亦没有催促。

许久,她才再次开口:“结果我看到了他。”

“他?”

“带我出来那人。”即使此刻说起,她的脸上也还停留着不可置信:“可我那日亲眼看着他重伤倒在了倒坍的山洞里,那样的情况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几无可能。”

“可就是那个人,容貌一模一样,而且……他竟是倪家二公子,也就是我拜过堂的……夫君。他好好活着,我总算安心,但是接下来,接下来,我看到了我……”

“看到了你?”

“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会有和我这样相像的人。她和倪家二公子亲昵地走在大街上,我听到他唤她‘柳因’,可若她是柳因,那我是谁?”

“姑娘是说,有人顶替了你的身份?”

“我亦不知实情到底如何,从婚礼到这些,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

“那姑娘的父母……”

“我的父母……恐怕也是如此。我不敢回家,也无其它去处,一路漂泊至此。”

“那姑娘想求些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还有,那天夜里,那个人,这些事情究竟因何而生,这一切,仿佛就是一个单单把我排除在外的弥天大谎。”说到这里,她的眼里才有了一丝名为期许的光亮。

“姑娘既然到了这里,但有所求,拂云楼定然为您办到。”染月郑重道:“只是,也有一事,请姑娘帮忙。”

“如有能帮上的,我自竭尽全力。”柳因哀然道。

“姑娘先前提及,那人交予你一物,质似玉,状如筒,刻有奇特纹样,可否借此物一观?”

“是这个。”柳因掏出物件,因贴身放着,余温犹在,染月接过竟觉有些烫手。

染月细细抚着,细腻温润,隐隐透出丝丝缕缕的清光,质地雪白,而隐有幽蓝色的光芒浮动,只是极轻,极淡,迎着阳光,才能在花纹转接处透出一二。

“柳姑娘,敢问祖上可有云徕人士。”

“不曾听闻,打我记事,便是在澜越,父母亲族也皆是澜越人士。”

“那便没错了。”染月了然,低喃道。

“何事没错?”柳因疑惑。

染月微讶,那声低语,几不可闻,且词句不整,若非凑到耳边,断不会听到,她却听清了,难道,是天生耳力过人?

虽是惊讶,面上仍温声道:“无关的事。柳姑娘现在不便归家,不如暂且在楼里住下?”

“多谢。”柳因感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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