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的河东大地，尚在酷寒与沉寂中沉睡。
晋阳古城墙头的积雪厚重如被，汾河冰封如铁，唯有凛冽的朔风不知疲倦地穿梭于街巷屋宇之间，发出呜呜的嘶鸣。
自晋王亲率大军南下，已近一月，音讯时断时续，只知与梁军在柏乡对峙，具体战况如何，胜负谁属，无人知晓。
关乎身家性命与未来命运的悬念，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年关将近的些许喜庆，都被这巨大的不确定性冲淡了许多。
腊月廿七，破晓时分。
晋阳城北门那高大巍峨的城楼，值夜的哨兵裹着厚重的皮袄，缩在垛口后，机械地巡视着城外白茫茫一片的死寂原野。
突然！
极远极远的地平线尽头，一个微不可察的黑点，以亡命般的速度，向着晋阳城的方向疯狂逼近。
初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很快便能看清，那是一人一骑。
马匹口鼻中喷出的白气拉成长长的烟柱，在身后弥漫，显示出它已然奔跑到了极限。
马背上的骑士，身体几乎与马颈平贴，唯有背上那一杆绑着三根染血雉翎的赤色令旗，在狂奔中猎猎狂舞。
“是塘马！是加急塘马！！”
城楼上的哨兵猛地一个激灵，睡意全无，嘶声力竭地吼叫起来，“从南边来的！是柏乡！柏乡有消息了——！”
这声呼喊，点燃了城头所有守军的神经。无数颗脑袋从垛口后探出，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骑影。
是吉？是凶？
那令旗的颜色……是赤色！是报捷，还是……
没有时间猜测！
那塘马对城头的呼喊置若罔闻，或者说，他全部的精力，都已用来驾驭这匹濒临倒毙的骏马。
在冲到护城河边的一刹那，那匹神骏的河西大马，终于发出一声力竭的悲鸣，前蹄一软，轰然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着再也站不起来。
马背上的骑士，也被巨大的惯性甩飞出去，重重摔在冻硬的官道上。
但他竟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立刻挣扎着爬起，根本没有理睬身上的雪泥，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城头，朝着那无数双期盼而恐惧的眼睛，发出了带着血沫的咆哮：
“大捷——！柏乡大捷——！晋王殿下亲率我军，阵斩梁军七万——！梁军精锐尽丧——！王景仁只身逃窜——！我军大获全胜——！！！”
“轰——！！！”
整个世界，静止了一瞬。
随即，惊雷炸响九霄。
“万胜——！晋王万胜——！！”
“赢了！我们赢了——！！”
“苍天有眼！河东有救了——！！”
城头上，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喜欢呼。
士兵们扔掉了手中的兵器，互相拥抱、捶打、跳跃，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场跪倒在地，朝着南方战场的方向叩首不止。
压抑了太久的担忧、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狂喜和泪水，奔涌而出。
那报捷的塘马，在吼出这惊天消息后，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光华，身体一晃，直接晕厥过去，被冲下城楼的守军手忙脚乱地抬起，小心翼翼地向城内送去。
但消息，已经如同最狂暴的瘟疫，以无可阻挡之势，瞬间席卷了整个晋阳城！
“铛！铛！铛！铛——！”
城内钟楼之上，那口只有在最重要时刻才会敲响的万斤铜钟，被狂喜的司钟吏用尽全力撞响！洪亮、悠扬、穿透一切的钟声，如同滚滚春雷，一波接着一波，传遍了晋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是惊疑。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被猛地推开，睡眼惺忪的人们探出头来，侧耳倾听。
随即，是难以置信。街道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人群，互相打探，确认着那钟声和隐约传来的欢呼所代表的含义。
当“晋王大捷！阵斩七万梁军！”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通过奔走相告的人群、通过狂喜的士兵、通过官方差役的鸣锣宣告，最终确凿无疑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时——
整个晋阳城，彻底沸腾了！
如同积蓄了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商铺的掌柜狂笑着将店门完全敞开，抓起柜台上准备年节的干果蜜饯，朝着街上的人群肆意抛洒！
酒肆的老板拍开了所有酒坛的泥封，高声宣布今日酒水任饮，分文不取！
坊间的工匠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妇人们放下了针线，孩童们挣脱了母亲的怀抱，所有人都涌上了街头！
欢呼声、笑声响彻云霄！
认识的，不认识的，互相拍打着肩膀，分享着这巨大的喜悦。
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老泪纵横，喃喃念叨着“先王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年轻的汉子们兴奋地挥舞着拳头，高声谈论着晋王的神武和沙陀骑兵的悍勇。
穿着新衣的孩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学着大人的样子喊着“万胜”，虽然他们未必完全理解这胜利的意义，却能真切地感受到那弥漫全城的狂喜气氛。
红色的绸布、纸张被翻找出来，悬挂在门窗之上，瞬间将一片银装素裹的晋阳城点缀得喜气洋洋。
鞭炮和爆竹被迫不及待地点燃，噼里啪啦的炸响声此起彼伏，硝烟的气味混合着人们的欢声笑语，构成了胜利日最独特的气息。
这股狂喜的洪流，并未仅仅停留在晋阳。通过四通八达的驿传系统，携带着盖有晋王印玺和张承业监军大印的正式捷报，向着河东各州、各镇、各军寨飞速传去！
潞州、汾州、沁州、辽州……同样的欢呼，同样的沸腾，在河东大地的每一座城池、每一个村落上演！
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生存的胜利！是压在头顶的巨大威胁被一举粉碎的狂喜！是所有河东军民，对带领他们取得这辉煌胜利的年轻晋王李存勖，以及所有浴血奋战将士的无上崇敬与感激！
而在晋阳城内，在这片普天同庆的狂欢海洋之下，真正支撑起这场胜利的基石——内政总管张承业，却展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冷静与高效。
他没有出现在欢呼的人群中，也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
捷报传来的第一时间，他便从府邸赶到了留守府衙署，那张清癯的脸上，依旧是一贯的沉稳与肃穆，唯有眼角细微的纹路里，能看出一丝深藏的、如释重负的欣慰。
“传令各仓曹，即刻清点府库钱粮绢帛，按最高规格，准备犒赏三军！阵亡将士抚恤，加倍拨付，不得有误！”
“命工曹、将作监，全力筹措猪羊美酒，务必要让前线归来的将士，感受到河东父老的敬意与温暖！”
“着礼曹即刻拟定庆功典礼仪程，待晋王殿下凯旋，当举城同庆，告慰先祖，激励来兹！”
“各州县安稳事宜，严加戒备，防止梁贼细作趁乱生事……”
一道道清晰、准确、不容置疑的命令，从张承业口中平稳流出，通过身边众多如同精密齿轮般运转的属官，迅速传达到河东政权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他就像一位最沉稳的舵手，在胜利的惊涛骇浪中，牢牢把控着这艘名为“晋”的巨轮，让它不仅享受胜利的荣光，更能将这荣光转化为更坚实的力量。
整个河东，从民间到庙堂，从市井小民到中枢重臣，都沉浸在这空前的胜利喜悦与有条不紊的战后安排之中。
晋国的威望，伴随着柏乡大捷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中原，飞向天下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清楚地意识到，经此一役，河东的实力与声威，已攀升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一个足以与朱梁分庭抗礼甚至战而胜之的强大势力，已然在北方巍然崛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