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柔的笔尖在餐巾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句号，墨迹微微晕开，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她盯着那行收尾的符号，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边缘，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手机屏幕还亮着，阿尔乔姆的名字静静悬在通话记录顶端，未接来电的提示早已消失，只剩下一串沉默的数字。
她没关通讯记录，直接拨通了陈骁的专线。
电话响到第三声才接，背景里有金属撞击的回音，像是扳手掉在铁皮地面上的声音，又夹杂着低频电流的嗡鸣。汽修厂的地底联络站常年潮湿，通风管道偶尔传来风啸，像某种潜伏的野兽在呼吸。
“人我已经安排进联络站了。”陈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平稳得近乎冷淡，“汽修厂改建的那个点，信号屏蔽正常，监控全开。红外、声波、热成像都在线，没人能悄无声息地靠近。”
苏婉柔靠在窗边，望着楼下空荡的街道。夜色浓稠，路灯昏黄，一辆环卫车缓缓驶过，洒水口喷出细密的水雾。她低声说：“他带了图纸。”
“我知道。”陈骁顿了顿，“但数据太完整，不像一个逃亡者能在边境封锁下带走的东西。太干净了，干净得反常。”
“他签名偏了0.3毫米。”苏婉柔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笃定，“十年前他在基辅发论文时，字迹工整得像机器刻出来的。那种强迫症式的严谨，不会突然松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然后是低笑，短促而意味深长。
“我也注意到了。”陈骁说，“所以我不信他是来投诚的——至少不是单纯为了避难。他想用假图纸换信任，再用真东西换命。”
“你打算让他演完这出戏？”
“不。”陈骁的声音沉下去，“我要他知道，我们早就看穿了他，可依然给了他一条路。有时候，最狠的招，是让对方自己崩溃。”
通话结束。
汽修厂内部灯光昏暗，只有工作台上方垂下一盏防爆灯，照亮斑驳的水泥地面和锈蚀的千斤顶。陈骁站在X光扫描仪前，手里拿着刚拆解的行李成像图。夹层里的微型装置轮廓清晰，像一枚被压扁的硬币贴在箱底，边缘泛着金属冷光。他眯起眼，用红笔在图像上圈出三个可疑节点，随即把纸放下，顺手拧开一瓶二锅头。
酒瓶是透明的，标签手写：56度，滨海老窖。这是他父亲留下的配方，三十年前在渤海湾一艘报废潜艇上酿的第一批私酒，后来成了他们这群“地下工程师”接头时的暗号。
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阿尔乔姆走进来，穿着破洞毛衣，袖口磨得发白，脸色青灰，像是几天没合眼。他左手按着左肋，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看到陈骁的第一眼，他眼神闪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辨认，像一台老旧仪器终于识别出匹配频率。
“你就是那个用扳手修核潜艇的人？”他用俄语问，声音沙哑。
陈骁没抬头，慢条斯理地倒了半杯酒，放在桌角。“也是那个用激光焊钞票的人。”他说中文，一字一顿，“听说你们乌克兰人，喝酒比造潜艇还专业。”
阿尔乔姆没动酒。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桌上的文件袋上，封口处印着国安七处的钢印。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被锅炉的嗡鸣吞没：“我要见负责人。”
“我就是。”陈骁拧开第二瓶，倒满两个一次性塑料杯，“国安已经备案，你今天说的话都会录音。但在这之前——咱们先喝一口？”
阿尔乔姆终于坐下。
他接过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灼烧气管，呛得他剧烈咳嗽。陈骁没笑，也没劝，自己也干了，喉结上下滑动，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火锅是早就准备好的，电磁炉烧着高汤，咕嘟冒泡，羊油浮在汤面打旋。陈骁夹了片羊肉扔进去，肉片卷曲，泛出粉白。
“你在基辅那年，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清醒的人？”他突然问。
阿尔乔姆的手抖了一下，筷子差点脱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陈骁拿起螺丝刀，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节奏精准如摩尔斯电码，“你在切尔诺贝利待过三年，负责应急冷却系统改造。后来项目停了，因为有人想把它改成武器控制系统——不是为了降温，是为了精准引爆反应堆核心。”
阿尔乔姆猛地抬头，瞳孔收缩。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那份档案是五级加密，连本国议会都没权限调阅。”
“我不需要看档案。”陈骁打开第三瓶二锅头，酒液倒入杯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十五岁在汽修厂拼核电池的时候，也没人信我能成。可我知道，有些东西——只要它对，就压不下去。就像你现在心里藏着的那个设计图，它不该被埋在废纸堆里。”
他把酒再满上。
阿尔乔姆没拒绝。
两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窗外寒风拍打铁皮屋顶，屋内热气蒸腾，监控画面开始出现雪花纹。陈骁知道，对方启动了随身携带的信号屏蔽器——一种军用级干扰装置，能切断所有无线传输。但他没阻止。
喝到第五杯时，阿尔乔姆说话开始含糊，眼皮沉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锈痕。
“他们……让我改反应堆……加压引爆模块……我说不行……那是杀人……不是技术……”他声音变哑，每一个词都像从肺里挤出来，“我儿子……才十二岁……他们把他扔进废弃井里……三天后才找到……身上全是冻疮……可他还活着……求我救他……可我没钱……没权……只能签那份协议……”
他伏在桌上，肩膀抽动，却没有哭出声。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就是在崩溃时也不愿让眼泪落地。
陈骁没劝。
他拿出一张干净的餐巾纸，用螺丝刀尖在上面画了个回路图——简单的冷却系统结构，几条线条交错，看似粗糙，实则暗藏玄机。
“你当年设计的那个冷却系统，其实能多救三百人。”他说，“但它被埋了。现在你带来的图纸，是假的。你真正想交出来的，是这个吧？”
他把餐巾纸推过去。
阿尔乔姆抬眼看他，目光浑浊却透着一丝光亮。他没说话，伸手拿过纸，颤抖着开始补充细节。他一边画一边说，声音断续，像一台即将熄火的老引擎。泪水滴在纸上，墨迹晕开，可那些参数、流向、压力阀位置，却越来越精确，逻辑严丝合缝。
陈骁看着那些数据，心跳缓慢而有力。
这不是伪造。
这是真正的核心技术，足以逆转一场潜在核灾的设计蓝图。
图纸角落，阿尔乔姆写下一行字：这才是真正的图纸。
外面警报突然响起。
高频蜂鸣划破寂静，电磁频率跃升至临界值，监测系统提示外部信号异常波动。陈骁立刻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将所有餐巾纸塞进特制防火袋，封口编号，贴上磁性标签。他走到门口，轻咳两声。
三秒后，门被撞开。
四名国安人员冲进来，战术手电扫过全场，枪口低垂但随时待发。他们迅速控制现场，检查阿尔乔姆的腰间，从医疗护具里取出一个小型起搏器。设备显示频率异常，波形紊乱，但经过检测，并非炸弹或窃听器。
“他是病号。”带队的人摘下耳机，语气缓和，“心脏衰竭三级，靠起搏器维持。不是特工。”
阿尔乔姆被架起来时，回头看了陈骁一眼。
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可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
人带走后，汽修厂恢复安静。
陈骁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捏着那张最关键的餐巾纸。油渍混着泪痕，盖住了部分公式。他打开激光焊接仪，调到最低光束，照向纸背。
隐藏墨迹慢慢显现。
是一组冷却介质配比参数，用隐形笔写的，只有特定波长才能读取。这些数值一旦公开，足以让某些势力付出惨重代价。
他把数据记下，关掉光源。
窗外天色发灰，晨光斜照进来，落在空酒瓶上。三个瓶子并排躺着，标签都被撕掉了——不留痕迹，是他们的习惯。
陈骁把餐巾纸折好，放进工装裤内袋，紧贴胸口。
他摸出手机，拨通苏婉柔。
“图纸是真的。”他说，“但他没交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还留了东西，不在身上，在记忆里。”陈骁望着锅里最后一块羊肉，已经煮得发白，浮在油腻的汤面，“等他身体稳定，我会再见面。这次，不喝酒。”
他挂了电话，把最后一块肉夹起，放进嘴里。
肉已凉，却仍有余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