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海面恢复平静，快艇上的声呐警报却仍在跳动。水下七十八米，震动频率没有消失，反而在缓慢增强。
三小时后，国防科技大学东区实验室。
苏婉柔站在操作台前，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草图纸。纸角卷边，边缘沾着暗褐色油渍，像是从某个汽修厂的废料堆里翻出来的。纸上画着一组复杂的管道结构图，旁边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箭头，字迹潦草，像小学生赶作业时随手涂鸦。
她皱眉。
这不是实验室该有的东西。她的实验报告容不下一个错别字，更别说这种连基本排版都没有的手稿。
她伸手想把它扔进碎纸机。
指尖刚碰到纸面，动作停了。
她看清了那串推导公式。
“共振频率与冷却介质流速呈非线性反比……利用金属疲劳波反馈调节脉冲周期……”她低声念出其中一段，声音越来越低。
这不对。
按常规理论，这种设计根本不成立。但她在心里快速演算了一遍，发现如果把陈骁标注的那个修正系数代入，整个模型居然能闭环。
而且精度极高。
她调出电脑里的模拟数据，输入公式。系统运行十秒后，屏幕上跳出结果：**误差率0.003%**。
她愣住。
这个数值远低于她之前测试的所有方案。哪怕是用最精密的仪器建模，也达不到这种稳定度。
可这张纸……实在太脏了。
她盯着那块油渍。它正好盖住了公式第三行的一个变量符号，像是谁干活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她下意识抽出无尘布想去擦，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擦掉它，可能就毁了原始记录。
她转身走到档案柜前，输入指纹密码。柜门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历年重大科研项目的原始资料，每一份都装在防静电密封袋里，标签打印工整。
她拿出一个空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张草图放了进去。
但她没关柜门。
她又拿出来，看了看。
不行。
这不能随便放。
她走向实验室角落的展示墙。那里挂着几幅被重点保护的理论手稿，全用防弹玻璃框封存，配有恒温恒湿系统。最中间那幅是林雪薇年轻时提出的“核聚变约束场稳定性猜想”，被誉为龙国核物理的奠基之作。
她掀开其中一个空框的盖板，把草图放了进去。
玻璃合上时，油渍在灯光下泛出一点微光。
她退后一步，看着这张歪歪扭扭的图纸被正式陈列在最高规格的保护装置里，心里有点怪。
她一向讨厌不规范的东西。学生交报告只要错三个字，她就会直接撕掉重写。可现在，她竟然把一张沾着机油、字迹狂乱的草图当成了宝贝。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她知道，这张图不能丢。
林雪薇走进来时，正看到苏婉柔站在展示墙前发呆。
她顺着对方视线看去，目光落在新装进去的那张草图上。
她没说话。
片刻后，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玻璃表面，确认密封完好。
“南海那边传回来的数据，全靠这个公式定位的。”她说，“赵铁柱说，陈骁在海上改了六遍参数，最后一版就是这张图。”
苏婉柔点头。
“他写得这么乱，不怕别人看不懂？”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林雪薇淡淡地说，“他在乎的是能不能解决问题。”
苏婉柔没再开口。
她想起昨夜在反应堆旁连续工作七十二小时的画面。那时她还在怀疑陈骁的推导有问题，反复验证每一个变量。直到最后一次试验成功，中子流共振曲线完美贴合预测值，她才相信这真的是对的。
可这个人，连笔都拿不稳，写字像划拉。
偏偏，他的脑子准得吓人。
林雪薇看了眼时间，说：“上级要召开紧急会议，讨论‘陈氏公式’的命名问题。军方建议列为国家核心技术专利，中科院要求纳入教科书案例。”
苏婉柔问：“你怎么看？”
“我看？”林雪薇冷笑一声，“十年前我让他滚出实验室，就因为他连本科文凭都没有。现在倒好，全国顶尖团队都在复现他的草图。”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错了。”
苏婉柔一怔。
她从未听过林雪薇认错。
这位终身未婚、办公室挂着“科学没有怜悯”的铁面导师，第一次说出这三个字。
林雪薇盯着那张草图，说：“我们总以为科学必须整洁、规范、一丝不苟。可有时候，真理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
她转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停下。
“那张图，别让人动。”
门关上。
实验室只剩苏婉柔一个人。
她再次走近玻璃框，手指轻轻贴在表面。
油渍还在，字迹依旧潦草。
可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这张图不该被修改。
它就应该这样。
带着汽修厂的灰尘，带着海风的咸味，带着一场海上对决的余温。
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她打开电脑，调出最新一轮模拟数据。屏幕上，一条绿色曲线平稳运行，正是基于这张草图建立的新模型。
她开始校验参数。
一行，两行，三行……
突然，她发现第三十七组数据有个小偏差。按照标准流程，她应该立刻标记错误并通知团队复查。
但她没有。
她盯着那个数字，想起了陈骁在渤海抢修时说的话：“手册上的数据是死的，金属会说话，你得听。”
她暂停了纠错程序。
五分钟后，她重新输入一组现场采集值，偏差消失了。
她松了口气。
这是第一次，她没有因为数据不规整而否定结果。
也是第一次，她选择相信直觉，而不是规则。
她站起身，走到饮水机前接水。保温杯是新的，昨天她送给陈骁的那个已经被他弄丢了。她听说他用那个杯子装过核电池残片，后来干脆扔进了海里。
她低头看着杯子里晃动的水面。
忽然，手机响了。
是实验室内部通讯。
“苏教授，莫斯科方面有消息。阿尔乔姆说他带了一份潜艇应急冷却系统的完整图纸，要求面见负责人。”
她问：“他说为什么投诚吗？”
“他说……他看了南海事件的解密资料。”对方顿了顿，“他说，那个用汽修工具打败苍龙级的人，值得信任。”
苏婉柔握紧杯子。
她走回展示墙前，再次看向那张被油污覆盖的草图。
下一秒，她拉开抽屉，取出一支红笔。
按照她的习惯，看到不合规的文件就要打叉。
可这次，她没画叉。
她在草图下方空白处，写下一行字：
**“本方案已通过实战验证。”**
字迹工整，与旁边的狂草形成鲜明对比。
她盖上笔帽，轻声说：“你赢了。”
窗外阳光斜照，穿过玻璃，落在那块油渍上。
光斑微微晃动，像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